忘川河奈何桥旁。

为何你不饮下这碗汤?

因为,我讨厌遗忘。


01

黄泉路的风貌我曾经见过一回。


那是,透着爬满锈的青铜门缝望出去,它其实不似世人想象中那样恐怖,而像夹在山崖之间的一线天,像一缕穿过夜晚的轻烟;人们一个挨着一个,朝向看不见的途末前进,形同枯槁,晃晃悠悠,却没尝试过要后退,也无法退。

印象如斯一闪即逝,但我知道,有朝一日,那也是我要踏上的境地。


所以,当那一天如我计算的到来时,行走在焦土之上,我并没有太多不知所措的新鲜感;混着黄沙的水流,不时从两旁拍打礁岸,彷佛在催促人群拖慢的脚步,已逝的生命,在这条路上只是一长排行进中的队伍,除此之外不再有剩余价值。

走在我前头和后方的人,看似贴我贴的很近,其实我们互相碰触不到彼此;尽管如此,从他们身上,依然不断传来颤抖和茫然,晃动着周遭磁场,让已经混浊的空气更加混浊。我感到有点好笑,莫非这些人以为,死途,仅仅是这一条貌似走也走不完的小径么?


黄泉之后,尚有十殿,生前功过,各自赏罚。现在就开始发抖未免嫌早了。捱到轮转殿之前这一大段过程,或轻或重,或缓顺或艰辛——用我习惯的语言来说,行经九泉之路,有如入斗之前所见的最后一丝晨暮,不管你再来的遭遇是什么,这都将会是你最怀念的光景。

死亡并非生命的终途,我一向清楚。


充其量它只称得上是个驿站,一道将生界就此横隔开来的护栏;外头呜笛响起,犹如引人下地的丧魂钟,车门关上,老旧的轮轴扯动,运走一批又一批的魂魄,虽然隔着玻璃窗,仍然看得见外界骚动的模样,你明白你只能默默看着,任由车厢径直驶前,束手无策。

你明白窗外还有人沿着铁轨,一路拼命狂奔,却再不能追来。 
  
 02

一旦杜绝掉可能,事情就变得简单。


双脚踏定在比良坡上,不管你回几次头,会看到的都是前方那颗后脑勺,像掉进回旋的空门,你以为前后连接的一大串人,都跟你一样在原地转圈圈,事实上,前进的步伐没有停,越来越走进黑暗里。

也许这是他们速度迟缓的原因,明知停不下来,又拒绝太快到达终点;对我来说,反而对这样的处境,感到很习惯,甚至很自在。


无论是渗进皮肤的湿冷,飘在空中的腐味,那感觉只像出了一个斗,又进到另一个斗。不同的是,眼前,我不用看着地图,苦苦思寻出路,我只需跟随队伍的脚步;后方,不会再有一双脚,可能不小心踩到河底的青苔,失足滑一跤,而我必须转身把他捞起来。

令我不太习惯的只有,当我察觉到一路走来,前方和后头的人,都逐渐在减少,,不动声色,没有遭受任何强而显著的攻击,只是一小撮一小撮,默默消失在眨眼的某个角落;


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有人失去踪影,和我主动走开,是截然不同的。本能性的想要阻挡什么,或抢救什么,却在这念头兴起的下一秒,就有另个念头提醒我:彼岸呐,有它依循的规则,唯一没有的就是弱肉强食,用不着鸡婆。

人群消失,唯有可能是被各自带往隶属的据点,清点罪状,就跟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一样,谁也替代不了谁,谁也…护不了谁。


在无从改变的行进状态下,到最后,一行人当中,只余下一个小男孩,一名貌似中年的男子,还有我。


前后的道路都给漆黑截断,只有一小片亮光,落在我们三人站立的地方。映着微光,男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瞳孔睁的老圆,东张西望;男子戴着副眼镜,头发白了好几撮,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这两人之间最大的共通点,就是看起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而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共通点?说实在的,我找不到。男孩除了一脸迷惘,没睡醒的模样,其它几乎没什么异状;中年男子不时推着眼镜,并且咳了好几声,他的脸色很差,我相信不是这里的晦暗造成的。


再看回我自己,视线所及,瞥得见我左肩有一大片暗褐色的痕迹,那是血,我知道,就不知道我的另一手两只手指,是不是依然长的吓人;这两个素洁的要命的亡魂,当他们同时发现,和他们残留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只剩下我,很可能当我是地狱爬过来的修罗;

我下意识站远了一点,男孩却在这时靠过来,戳了下我的手腕,说:哥哥,你伤的好重啊。


我愣住了,为的不是男孩的问话,而是他的嗓音,非常沙哑;我在他面前蹲下来,这才发现,男孩喉头处有一块核桃大的瘀青,当他想尝试说点什么,那块瘀血就不停跳动,把应该稚嫰的童音扯得碎碎的。

中年男子仍站在一旁咳嗽,怜悯的目光,毫不收敛的落在我俩头顶;我不打算告诉这两人,我们已经死了,伤得重不重没什么差别,我想讲的是,怎么总有人像你们这样,连自己都顾不了,却还在挂心别人的事? 
  
 03

男孩和中年男人,同时间表示,他们听见了某种声音。


这地方没有声音,本来没有;就算不断有阴凉的风吹过,也只是化成水滴,落在脸前,明明在空气中流动,却起不了半点共鸣,犹如灵魂和肉体分离。

可现在,男孩却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风,竟是一个女人在说话;中年人听见的也是女人,只不过不是讲话声,而是很低很慢的…哼着一首歌。


随着很努力想听明白内容,男孩脸上的表情,从原本的懵懂,变得越来越多,一下皱眉头,一下又笑出酒窝,貌似对方在和他讲一个很精采的故事;中年男子也不再咳,只是专心的侧耳聆听,过了一会儿,镜片却起了层雾。

两人突然一起把视线抛向我,像是想听听我的答案,和他们是否不同。


确实,我也听见了某个人声,内容也确实和他们大相径庭;那声音,是个男人,从头到尾只重复一样的句子:

它在叫我的名字。

我很清楚分辩出声音是谁的,但我不想承认,因为它听上去,简直比误吞了核桃子的男孩,沙哑的更厉害。


困在无声的空间里,我们三人分别却让脑袋中三道回音,给逼迫的越来越焦急;中年人脸上的祥和没了,男孩甚至快哭了,我则在莫名烦躁之下,飞快环顾四周,尽管视野全被黑暗阻断,我还是本能性寻找出口,却忽略了我们正处在没有退路的轮转中。

背后这时投来一阵强光,出于视觉的向旋光性,男孩和中年男人当下的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我意识到那光不单纯,正想挥臂去挡两人的眼,却在作出这动作的同时,自己也犯了回头的大忌——


于是这一转,彷佛脖子扭了三百六十度,又或身子拧了三百六十度,混乱之中,我不知道那两人去了哪里,只感觉一阵晕眩,就像掉进高速运转的搅拌机;

再次站定脚步,原本笼在周遭的黑幕,一下子被扯掉,改换上一大片的白,造成极大的光线反差,让视网膜一时无法适应,我不禁眯起眼睛。


有一度我以为自己瞎了,如同我从刚才就产生的迷惑——究竟是什么把我和两副毫无交集的个体凑在一起,而不是掉进黑暗,接受应有的审判;闭眼的世界中,只会有两种极端,而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置身这样的净白里。

当两眼好容易睁全了,迷惑也没有消退,因为男孩跟中年人,依然没有和我分隔开来,他们依然站在我身边,一个到我肩线,一个挨着我肘间。


立在眼前的景物,轮廓渐渐从白色中浮现:是一座桥,桥头向着我们,桥尾则拉向看不见的另一端;天空白的像洒满鳞光,桥身貌似也是白石制成的,几乎融化在背景里,桥上行人三三俩俩。

我不用看也知道,男孩和中年人,对这样的景象变迁,同样大惑不解;但,或许是光亮带来的熟悉感,远超过恐惧,男孩竟然是我们当中最先恢复常态的那一个,只见他伸长了脖子,打量前方,发出一阵碎笑,起腿就朝桥的方向跑,彷佛正前方有双看不见的手,对他挥舞着饼干饮料,或一本故事书。


反倒是我和中年男子,两个成年人被有点错扼的落在原地;我看着男孩蹦蹦跳跳的脚步,中年人被咳嗽挤压的嗓音,这时在耳边响起:

“要过桥了啊…真快。” 
  
 我转头去看他,男人也回看我,四方型的镜框底下,竟红了眼框。

他朝我点了下头,那表情像在说,幸会。他又朝拳头咳了几声,边咕哝好几句模糊不清的话语,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个女性的名字。再来,那中年人也迈开步子,从我身旁走开,跟上男孩。


尽管我以为两人走远了,可当我发现,两片一大一小的背影,在我眼中的距离,始终没有改变,我才知道自己正尾随他们;

越接近桥面,我越能看清晰桥上的光景:原来那里站了两个女子,年纪看起来很轻,一人手拿碗,一人往脚旁的大缸里舀水,装进碗内,只要有人从面前经过,她们便挂起笑容,端上碗,送给过路人一份亲切的问候。


几乎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问候,多半接下了碗,仰头便喝;尤其某些看上去非常疲倦的个体,甚至用抢的把碗抢过,狼吞虎咽到一滴不留,活像是在沙漠中爬行多日,总算发现绿洲的旅人;

男孩呢,从他喝水的速度,看得出他一定很口渴,我站在他的身后,发现他原本蹦跳的脚步,在喝完水后变得更加轻盈,一颠一落的,往桥尾落下的方向前进。


我面向那一团把男孩吞没的白雾,侧眼余光中,中年人也正小口小口饮下汤水,我看不见他喝水的表情,我只看见当他再抬起脸时,镜片下的眼眶,已经不红了,他茫茫然飘了我一眼,一副,从来没见过我的样子。

我看着那双眼神,就跟他手里的碗一样空洞,感觉好像看着一面镜子,镜里的人没有喜怒哀乐,甚至对自己的长相产生怀疑,甚至当那张脸已经从面前消失,我都没有发觉,只是站在原地发愣。


直到又有人在敲我的手腕,我肩膀一抖,下意识低头去看,手肘的高度,男孩并不在那里;视线顺上来,原本渗在我左半身一场血迹,竟然不见了;

我抬起头,才发现,桥上那两名女子已不知不觉的,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们一人装水,一人捧碗,捧碗那位见我出神,便敲了下我把我的注意力召回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此流畅,又顺理成章,像一抹清爽的迷迭香,你不会想把它赶出鼻腔。


在这般无形的引导下,我也伸出了手,接过碗来,就跟其它准备过桥的人一样;差别在于,当我把碗缘贴到嘴边,盛得满满的水面,几乎要溢进嘴里,我的动作在这时停了下来。

视线往上抬,在我正前方,双姝笑盈盈,视线回到碗里,碗水清澈不已,甚至能映出自己的倒影,我脑中所浮出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念头…上一回有过类似的触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人们吃东西,是将它送入口中,进到食道,而食物本身是死的,就像这副碗一样冰冷;曾经,却有这么一种触感,它不似瓷制的冰凉,贴在我唇前蠕动,很温暖。

我把眼睛睁开,似乎就看见另一双眼皮,在离我不到一吋的地方眨动,而我扣着的碗底变成他的后脑勺;热度不断透过他的嘴,传到我体内,我咽下一口唾液,感觉就像丢进一团火,让食道的内壁都在燃烧。


可是,当碗中的一口水,也顺着舌尖滑进来,那触感突然就从我脸前被扯开,我抓着碗的手因而大幅晃动一下,往旁一甩——

啪啦!!

碗砸在右边的护栏,连着里头的水,碎成一地。


两个女子当下愣了住,明显吓了一跳,负责舀水的那一位,先是瞪大眼,随后将勺子往缸里一扔,”喂!你这人怎么搞的?!”

她横眉竖眼,本还想多说什么,却被另一位伸手拦下来——把碗端给我,却被我打碎的这一位,不但没动怒,反而用一种玩味的表情,打量我。


接着她挽起袖子,拿过汤勺,重新再盛满了一碗水,端到我面前:“请用。”

越过汤面,女子露出一样熟练的笑,注视我,那笑容看上去毫无破绽,我却觉得怎么看怎么虚假;透过她的脸,我试图拼凑出另一张脸的五官…刚刚被强硬扯离我的那张脸,现在正悬在半空中,坠入我胃袋里那一淌水,在他脸上烧熔出一个大洞;

所以他愁眉苦脸的看着我,彷佛在责怪,我把他完整的模样给破坏了。 
 
 
 女子的手腕一样在空中悬了很久,发现我没有要接碗的意思,她轻笑一声,转头跟舀汤的女子不知交待了什么,然后便拉着我,退到桥梁下方,以免挡住后方人的去路。

“好了,年轻人,” 在桥边站定,女子盘起手,把碗撑在手肘上,”看样子你也清楚这碗汤的作用;第一次端给你,你打破,姑且当你是无心的,第二次,你还是不接,未免太失礼了。”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女子貌似也不打算等我回话,径自说下,”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经审判就来到这里?”

“判官簿写错了。” 我冷声说。

女子听完大笑起来,顺势晃了好几滴水到地上,”你这人不仅无礼,还很自大!怎么,原来你真相信勾去魂魄的利爪,说谎要拔舌、食言者吞针那一套?”


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盗窃是罪,杀戮也是罪,光是这些就足够在油锅里翻上好几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我遗漏的部份,战国书帛上未记载,蛇眉铜鱼上找不到,无所谓,只要判官本记载的够详尽,不管我记不记得,都会甘愿服从。如今,却有人和我说,我连一场服从都搏不得。


“你累积多了不得的滔天罪过,我是不晓得,这儿向来不过问因,只接受果,” 女子说,”而我接收到的,关于你的评断,就只有一句话而已。”


舍身取义?


当她说出这四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字,我读着她的唇形,眼里却重复上演某个画面:那个在火车外奔跑的人,他是那么努力想跟上来,他把脸贴在车窗前,嘴唇无声的不停蠕动;

我隔着窗户看他,一直叫我名字的声音,搭配他的嘴形,让我不禁有种错觉,好像他真的就坐在车厢里,靠我紧紧的——我猛一回头,看见从肩旁晃过的一张张脸,每一个看上去都像他,但又不是他。


他们边接过舀汤女子手里的碗,边投给我一种奇异、又带着不解的目光,大概觉得面对甘饴如此,怎么还有人这么不知好歹?

同样的光景,一再映现在我右手边,但同一时间我也转去看我的左手边,这才发现,隐藏在桥墩之下,是一条长长的河,是刚才站在地平面时看不到的;

河面上飘浮着好几个不知名物体,乍看之下以为是礁石,细瞧才惊觉,它们竟是一张张潜在水中的人脸。

桥上有人饮下汤,桥下便有人皱起眉,桥上干净了一双眼,桥下流出两行泪。


女子察觉到了我左右徘徊的视线,”真难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留意到忘川河的存在;” 她听上去很赞赏,伸手指向河上的飘浮物,”所以你看见了,这就是一群放不下执念的人,既然放不了,只好放任自己被淹没,望着执着的对象从头顶一一走过,而对方不见得会多看他们一眼,甚至只会当那是飘在河面的浮萍;你打算加入他们?”

我盯着女子的指尖,”加入不加入,有什么区别?”

她耸耸肩,”浸泡在河里一千天,你可以把你的记忆带走。” 接着又把碗伸给我,”或者现在就让它走。”


一千天,那足够让一段摔碎的骨头复原,足够前后开采一座墓穴至少三趟,足够让一个小岛,被骤然上升的海平面全然淹没。

可是对某些人来说,一千天只是闭眼再睁眼,而镜里的影像没有任何改变。


我再看向碗里清澈的水,它无色无味,只会彻底撕毁你记得的某张脸;男孩和中年人,我想起刚才他们饮水的模样,并不像在受苦,是否男孩听的故事已经被说完了,还是哼着歌的人,停止不再唱。

可我要怎么确定,那双随时有可能踩到青苔,滑进河底的脚,当真不会再追来?


“你既已颠转了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人的,在这里看见他,总不是你的想愿吧?” 女子说,她看上去是真心在劝慰我。

我确实不想在这里看到他,更正确的说,我要确定自己不会在这里看到他。


偏偏这时我又想起,某人经常作的傻事——想起一片清楚写着阻句的字条,即使辗转也已交到他手中,而我从青铜大门前转回头,巨鸟侵袭的崖壁下,他却还在那里!

他还是在那里。虽然我的脑海里,早已安安静静,不再有他喊我的声音。虽然哑着嗓音,至少没有失去呼吸,所有的苦难都已远离,他为什么还哭丧着一张脸?

 

我伸出手,把汤碗从女子手中拿过来,她露出笑容。我想她一向认为她明白,对任何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决定。

掌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翻掌,碗里装得满满的水,我往天空泼——


铜器上的花纹,蛇形图腾,古木,藤蔓,索桥,雪山;海底墓一闪而逝的黑影,溅在刀刃上的血,阖不起来的眼睛…

一滩滩影像落进水渍,溅在桥梁,溅在地面,蒸发到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角落里;最后一滩落在我脚边,水光里泛出一张破了个洞的脸。


那张脸被乱乱的浏海盖住,怎样也不肯闭上眼。

怎么你就不肯整理好头发,好好睡。

怎么你就这么固执呢?

 

女子看着我垂下来的手腕,碗里的水一滴不剩,”傻子。” 

她低咕了一句。


就怕有人会比我更傻。

我从女子身旁走过去,把空碗塞还给她。


===

简单说明一下本章内容,照某藤飘忽的写法很怕有亲看不懂 冏

奈何桥的规则是降子:喝孟婆汤,过桥,忘却身前事,业念不随身
有执念未了的人,不愿喝下汤,那也成,不过他便得跳进忘川河;

忘川河里,你有机会再看见桥上走过思念的人,但对方不见得会发现你
就算发现了,也不见得会和你一样,选择不喝汤,饱受浸润之苦;

你既不想他受苦,又害怕被他遗忘,却只能矛盾的看着他作出选择
直到期限届满,如果执念尚在,那便能存着记忆转生,寻回挚爱。

在这里有个小小的时间陷阱,文中女子所说的一千日,指的是阴间
阴阳两界的时间度量是不同的,阴间一日等于阳间一岁;

所以阴间一千日,等于阳界一千年,女子不是忘了说,是故意不说  =v=
至于原因请留待下回分晓(殴) 
 
 04

此地的一天,等于人间的一年,我怀疑这句话,阿姜是故意漏讲的。


阿姜是送汤给过桥人那位女子的名字,在我事后得知这件事,并且质问她时,”反正不过是感受上的差异,” 她用一副无关轻重的表情回答,”再说跨过一天,便长了一岁的人又不是你,你担心什么?”

说完,她把手里的食物放在桌上,拎起空荡荡的提篮,往河畔的方向走去,继续她在桥头的工作。


我现在所待的地方,并不是忘川河,而是距离河岸尚有几哩之外的一个小村子;这里除我之外,也聚集了其它几位在阿姜口中统称是 ”傻子” 的人,她和桥上另一个女子(名叫阿庸),会在固定的时间,轮流送餐过来,尽管大部份的时候这里没人感到饥饿。

——像你们这样的滞留者,再多来几个,河床早就要爆满了;阿姜这句话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嘲讽,总之,她是用这个理由把我从桥边带走,暂时安置在村落中:时候到了,谁该去桥边等着,谁又该留在这儿,我们自然会通知你们。这是她给我还有其它人的承诺。


即便她所言属实,而某人又当真够听我的话,这段时间内,我最少也会在白石搭成的桥面上,看他走过去十次 (一千除上一百等于十,这是最乐观的算法);

情况再糟一点,也许每隔上十来天,甚至是每一天…如果我们这群人,不被允许在河边镇日盼首,战战竞竞,阿姜或阿庸也不厌其烦作来回通报的动作,那么,除了强迫自己在特定的时段外,安于村落里的生活,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


习惯被高科技产物包围的人,待在这里,自然会觉得百般聊赖,但若你曾带着手机,进到不可能有半格收讯的洪荒地带,那里的人们,彼此沟通靠的是一种心的声音,而你真的亲眼见识过他们交谈——

那么这个村子,对你来说就十分容易适应了,它们的建筑全用最简单天然的素材搭成,比方说竹草和石木,生活在此的人,体现的也是人性最原始的型态,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撇开这些基本的需求,几乎没有多余的行动。


对我而言,待在此地最轻松的一点,也许就是不用跟任何人打交道,这里没有人喜欢跟别人交谈,虽然房栋和房栋之间,没有特别的区隔,你可以任意晃荡到任一片屋檐下,坐一整天,不会有谁来把你赶走;

因为人们都忙着活在自己的世界,有的人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喃喃自语,有的人不停啃自己的手指甲——尽管他不会有痛感,更有的人,不管你何时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永远干不掉。


我并非有意要观察这些人,只是当你没有一片残简,一串密码,或者一个不知名的图腾,可以让你专注心神,突然空下来的思绪,就会被很多从未留意过的琐事填满,包括人们的表情:我之所以用忙碌来形容他们,是因为这些人表面看上去无所事事,但好像光要撑住自己的愁眉苦脸,就足够让他们筋疲力竭。

我还在思考造成这些人疲惫的程度,背后所隐藏的差异性,有一团人影,慢慢的朝我接近,拖了我对面的椅子坐下,用手撑住下巴,而我还没有察觉他 / 她的存在,直到他 / 她开口讲话:”你真是我见过表情最空洞的人。”


除了自言自语和啜泣声,这是我来到此地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讲的,而且还很没礼貌,我抬起头,看看眼前不请自来的人是谁——

那是一张我不认得的脸,乍看之下竟分不出年纪,如果刚才他没开口讲话,我甚至有点难辨认他的性别;姑且当是个女人吧,我坐在一张老旧的圆木桌旁,她在我正对面,径自端了茶杯在喝,吞咽时没有喉结。


我不是很想搭理她,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不该是这里遵行的法则吗?哪有人像她这样,带着一杯茶跟偏见跑过来,坐在面前擅自评断你;她见我把目光移开,刚好坐落在斜对面的竹篱旁一个老者身上,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又被她抓到话题:”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九百八十七天,快退休了,我还以为只有他那样的人,出现你现在这种表情,才是正常的。”

这句话引得我不得不多加留意,看仔细那个老人的脸:其实让人第一眼判别他年龄的,只有那头银白色的发丝,他脸上皱纹不多,加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以致看上去肃气横生,瘦弱的身板直直伫着,几乎像竹篱的一部份。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在这里,莫说有镜子或其它类似的反光物了,人们想看到自己,只能透过他人的眼睛,我不禁问,”他怎么了?”

”他是病死的,死前留下了三个妻子和一群子孙,他本以为自己都到这儿来了,妻子们不久也会尾随,那个年代殉葬是很普遍的;” 女人又喝了口茶,接着说,”结果他估算错误,自己的妻子不仅没随后跟上,还一个比一个晚到,当她们终于出现在桥头,而他在下方看着,三名妻子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喝下汤时也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老人这时背过了身,在他面前那片竹篱笆,彷佛化成了两道高大的朱门,他举起枯木般的手臂,想把它们打开,却发现抓了半天根本握不到门把,只有一卷白色的烟,从背后无声飘过去,他又把手垂下来;

他的沮丧,是来自事情没有如他预期中的进行,还是单纯的因为,被自己熟悉的世界给遗弃,所以连五官都变得麻木了吗?


“相较之下,那些窝在角落哭哭啼啼的年轻人,还真是可爱多了,”女人在耳边的评判,依旧没为了这一幕停下来,我开始怀疑,她是否具有所谓的恻隐之心,”不管他们的难过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情绪有着力点总是好事,对吧?信不信由你了,在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人主动提出过,想被下放十殿的要求呢。”

我皱了下眉,她的意思是,有人为了自己并不存在的罪状,而想被活活叉在刀尖上,或者被沸水煮一趟?若是为赎罪,还情有可原,要不,图的是什么呢。 
 
   
 “什么上刀山、下油锅,那些实际上起不了半点恫吓的惩戒法,早落伍了,” 这女人犹如学过读心术似的,直接响应了我的想法,”顶多是犯过诈欺案的人,跟扯谎段数同样很高的人们,活在同样的空间里,整天互相算计;又或者一个杀人狂,被关在都是亡命之徒的岛屿上,不是追捕人就是被追捕,被捅了刀子或吃上子弹也不会死,只有相同的戏码,一直重复上演。”

她的茶杯这时空了,自己又倒上一杯,”在那样戒慎恐惧的环境下,人们当然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胡思乱想,只可惜啊,待在这里的人,除了犯下一个不小心让自己死了,但还有人想他活着——这项错误,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更别说想到十殿和人家挤,你想进,人家还不给收呢。”


话听到这里,女人接着喝第二杯茶,而我的头已开始痛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非形式上的感受而已;

打从刚才到现在,我就不知道这女人找上我,凭空说了一堆,到底有什么用意,她所说的话听上去不着边际,却又貌似意有所指,指向的矛头在我看来,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些已不是单纯的闲话,更不是吐苦水,而是冲着我来的。


我眯起了眼,我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可以确定的是,她和在这里的我们这些人,不是同一类的,”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她也不讳言承认,这让我有点讶异,”我还知道刚才我说的那些人,困住他们的烦恼一个也碍不到你,而我也只是正好闲得发慌,想找人讲讲话罢了,茶都凉了,我走啦。”


她起身捞了茶杯,就要离开,倘若前面一番话只是隐晦的指责,那么最后这一句,就是明显的轻蔑了,我握起指节在桌面上重敲一下,压低了嗓音,”我并非没有挂心的事。”

这几个字很成功把那团人影,从余光里招回,只听见椅子被推开的声音,女人再度坐下,位置比刚才又近了两个座椅。


“那,说来听听” 我一抬眼,她正饶富兴味的看着我,”至少给我个名字。”

名字?听见这问句,”张起灵。”我直觉脱口而出的反应。


她立刻翻了个白眼,”老天,我何必跟你要一个我已经知道的答案?我问的是——唉,你很清楚我问什么。”

见她那刻意夸大的手势,这会儿我的确清楚了,而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她那么笃定,一个人选择留在这里,一定就是要为了守住某件回忆,这回忆还一定要有名有姓,而不能只是单纯不想失忆而已。


可我,我的嘴唇还是动了下,我甚至可以确定,它已经形成某个 ”U” 的形状,只是接下来的发音,卡在了喉咙,说不出去。

女人盯视着我的无言好一会儿,接着,开始摇头,”我就晓得,我就晓得,” 她一副早就料到的口吻,”果然我想的没错,你这人眼里看到的只有你自己,不过是承认个名字,有这么困难吗?”


这无关乎困难与否的问题。

而是,对着不是属于那个名字的人承认,有用么? 
 
 
 05

我姓吴,单名一个邪字,初次见面。


顺着这句话伸过来的,是他并得直直的手指,我知道他想跟我握手,但我没握。

我还记得那时是入秋,天有点凉,他的头从几个背着大包小包的人身后探出来,束领的外套拉到脖顶,然后他朝我跑来。


他说,我们之前碰过一次面了,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一路上他坐在我身旁叨叨絮絮,语调从兴致昂然直到自讨没趣,而我的心思,始终停在半空中越积越厚的鸟云,以及他自我介绍的两个字。

吴邪无邪,两个平音的重迭,就和它的谐音一样,让人联想到清澈的蓝天。


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握到他的手,确切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直呼他的姓名。就像他知道了我的名字,还有一段模糊的过往,却还是使用和其它人同样生涩的称谓,叫我,毕竟这个名字和它背后串连的故事,对他来说,同样是隔着海面看底沙,永远摸不透。

张起灵三个字,平仄平起,有如翻覆的海浪,和平静的天空,形成强大的对比。


所以当我真正握住他的手,我总是希望,那是最后一次;不管是将他拖离一只穷凶恶极的粽子,还是从一群饿极了的尸蟞里甩开——每当我大喊他的名字,吩咐他逃命,就会再一次深深觉得,这声调和这氛围,是多么格格不入啊,就像硬是要在震天的战鼓里,cha进一曲轻柔的小调。

我早已习惯了撕裂耳膜的音量,所以很明白,这对只熟悉江南似水的调性之人,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而对一心想捂住他耳朵的人,同样也是。


可是当我发现,被我握住的那只手,跟其它人都不相同——它原本就和其它人不同;基本上,敢举起洛阳铲和步枪,跳进墓穴,就像敢拿起鼓棒,加入战役壮大声势,这样的人都很了解危险的步调,助他们脱离险境一次或者十次,只是环境因素碰撞下的结果,没有实质的差别;

那样的手多半结满了厚茧,或有着刺手的刀疤,跟他不一样。


他不一样。第一次我的掌心跟它相贴,除了掌纹的凹陷就只剩抚摸缎面,确定它只翻过书本和提壶倒水;可是接下来,它越来越懂得在正确的时刻使力,好让我把它连人带掌提起来,也从柔软的触感,变得粗糙而坚硬;

当我惊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同时发现,他和我说话的声调,已经从原本的唯唯诺诺,转成高昂,从小心刺探,变成当面质问,他好像渐渐忘了自己的属性,我越想甩开这跟从,他就追的越紧,直到两种曲调终于合而为一。 
  
 坐在跳跃的簇火前,我轻轻告诉他,你不该坐在这里,面对这团动向不明的火焰,天晓得它何时会突然变了样,把在场所有人全部吞噬;我叫着他的名字,尝试提醒他想起,平平淡淡的流水,围绕过的城池,才是他归属的地方;

然而他一昩固执,只想抓住我,逼出躁动音符背后的真相;为了彰显自己的决心,他的音量还越拔越大声,远远超出了两个平声应该承载的重量,我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答他,而是不想再听他讲,讲着这些,和他一点都不搭调的音律——


所以我吻了他。在那个吻当中,他的气焰和我的退让,瞬间又变得融和了,当我离开他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不解和一点点的陌生,那是他第一个吻;

接下来发生的很多事,都是第一次,至少在我跟他之间是;他被我压着的手掌,从一开始的柔和变成粗糙,又从粗糙变回柔和,从我们贴合的嘴唇之间泄露出来的嗓音,断断续续,忽强忽弱,再也没有高低之分。


对于这样的融合,我不是没有过挣扎,就像硬是闯进热水中的一块冰,不是前者的温度被冷却,就是后者全数融解;就像我闯进他的身体,而他叫了我的名字,虽然只是名字,而不是连名带姓,起灵起灵,两个平仄之音的落差,在他口中竟变得如此柔软,彷佛晴天和海啸生来就没有差别一样。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撞进他身体里面,就为了想贪图,那份中和的温度,就为了想听见,那个我以为永远不可能兼容的曲调,在那瞬间,多么契合。


我很想再多拥抱一下这样的冲突感,很想在被现实阻断之前,再把那层不可能的连结,催化的真实一点;可是一个推进我视线的茶杯,它把一切都破坏了,杯里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气,一个雌雄莫辩的嗓音,越过它,对我说着:

”年轻人,你该睡醒了,我本来不想打断你,可是再不叫你,上好的茶叶又要浪费掉了。”


从杯里不断冲出的热气,我看着它,不知道蒸馏出它的是多珍品的叶香,只知道里头晃现的尽是他的模样,一下子皱眉一下笑,一会儿踌躇一会儿咆哮;思索着有关它变化的一切,我还以为这中间,已经横跨过好几个昼夜: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阿姜——也可能是阿庸,又还没送饭来,这沏茶也还没泡完。”

“…我们在这坐了多久?”

“一刻钟都还不到呢。刚才,我看到你在笑,真是稀罕的表情,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我曾经抱着一个人,躺在悬崖的边缘,而现在,那个人已经离崖边很远很远,不再有任何危险;

所以我不用再担心,所以我笑了。

所以我笑了?

 

第一次我在那个人面前笑,是他啐了几口口水,抹在另一副满目疮痍的背,他用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想佯装成一切都无所谓;

所以我笑了,当我看着他努力张扬这一切,而我也模仿他——只是玩笑的规模大了一点,就像他把唾液涂满在某人的背上,我也只是把自己的骨肉,散化在一整片雨林里。


如果这样作同样能化解一场灾劫,那么,他也该学我,在危机解除的最后,笑个开怀;可是他并没有在笑,在我最后一眼望他的时候,他扯开了喉咙,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但那时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像被隔起布幕的哑剧,就像再也不能被改变的曲目——

他在笑吗,我在哭吗?我有这么一度想流泪的冲动,但当我回过神时,我的眼前,再也没有他的存在,只剩下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


这女人,她端起一杯热腾腾的茶,背后升起无数张控诉的脸,她问:”你在想什么,你后悔了什么?”她又问:”你感觉支撑不住么,还是比起这里,你更想下到十殿去?”

“你是个骗徒,待在这里的人,其实哪里也不用去;”我说,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笃定,但我还是这么说了:”他们不需要下到十殿,因为这里就是第十一殿。”


“这里就是第十一殿。”她重复着我的话;

“思念是最停止不了的刑罚,我以为,你该有这层觉悟才对。 
 
   
 06

这是待在孟婆庄的第一天。


孟婆庄——是这个聚落的名称,阿姜带我来时这么告诉过我。不过在我看来,它叫什么名字都是伪装,在我看来,它依然是黄泉路的延伸,一样是个循环,一样是在生死的扭转带中央无尽旋转,没有终点;

一如重复在十殿里的永劫,只是这里的劫数,层次又再更高一点:人们没有形而上的痛苦,可以拿来麻醉感官,人们只有赤luo luo把自己的心交出来,摊在砧板上,任刀俎凌虐。


我坐在一片芦苇编成的屋檐下,呆呆望着天空,细碎的阴影落在眼角,像极了我习以为常的举动;

其实,通常我这么作,并非当真在思考什么,它只是一种宣示,宣示在外界和我之间围起一道沟,好让它们以它们的速度行进,我则在我的范畴里,持续放空。


如今,我终于得偿夙愿,终于和我刻意排拒的那个世界,永远划清了界线;就像这里的天色,我抬望它整整一个下午,却始终不见它变亮变暗,甚至连云的位置都没有多大变化,它不会再用恼人的雷雨或烈阳,来干扰下方的人了;

天空是天空,我是我,生归生,死归死,横在两者之间的冷漠,再也不需要费心打造,就算此刻存放在内心的想望已更改,那片几乎要被我盯穿一个洞的浮云,也不可能响应这份要求,再为我下一场雨。


女人不知何时已带着她的茶杯离开,我感觉她应该不会再回来。她的使命,貌似就是泡上一沏上好的茶,坐在一名初来者面前,揭露他的愚蠢,然后扬长而去,再换下一位;

我的目光从静止不变的天边拉回前方,人们一样像游魂,在寥落的街前飘来飘去,每个人身旁都围着一条沟,旁人接近不了,也不用想跨进去,撇开这一份冷漠,这里的景致,其实还满像兰错小村。


兰错小村,对于还清楚记得这一项称谓,我感到十分讶异,毕竟,它就和孟婆庄一样,是个形而上的名字;

只是它对我的意义,也许有别于其它地点,任何一个在地图或行车交错间,飞逝而过的地名:兰错小村,具备村落的形象,在生命驿站的终点,它是最后一个。


人的想象力是会害死自己的东西,当这样的联想一浮起,眼前晃现的人影,瞬间就从挂着无名氏的面具,一个个变得有迹可循了起来;他们行进的速度从迟缓变得敏捷,周遭从死寂变得喧闹,人们忙着停好车辆,从车上搬下器材,择地扎营,堆柴生火——

我从原本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向外走出去,加入游魂的行列 (他们现在是忙碌的人群);我一路往前走,过程中甚至意识到旁边有人想和我交谈,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原本以为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天色,也随着我跨前的每一步,一阶阶黯淡下来。 
  
 当我走到一片空旷的荒地,那里没有茅草搭建的房屋,没有车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在他脚边有一团营火,周围的其它光源,已全部收了线,火光跳跃中他抬起脸来,面具上写着吴邪两个字,脸旁则有我熟悉的,被汤水烧融出来的那个破洞;

我走到营火边坐下,坐在他身旁,听他用着那副毫不适合的音量,对我上演一场控诉,然后我吻了他,为了让他噤声,为了阻止他再让我作出更多,跨出那道鸿沟之外,我自己都不敢保证会发生的任何事。


过程中,我不停用手摸他的脸,虽然我知道那不能抚平我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害,而这伤害还正在发生;揉成了一团咽进我口腔里的,有他的嘶吼、有他的哽咽,有一句一句破碎却又清晰的,站在黄泉最尾端,让我频频回头察看的,那个叫着我名字的声音;

排开上述的一切,还有一项更不适合融合在里头的因子,是一种尼古丁的味道,它来自他习惯吸吮的那种烟草,它在我跟他的嘴里发酵,就像挥舞一把镰刀。


我知道,如果在接下来的路途,我想保护这个人不再受任何伤害,不管有没有用,这把刀,都是我第一个要斩断的物品;

所以我把那根叼上他嘴边的烟拿走,但他不受教,更不信邪,很快又衔了回去,这令我加倍恼怒,于是抢过烟扔掉,又吻了他;于是我们就在这样的争夺之间,不停的冲突,冲突之后却又是更激烈的交合。


我就这么看着,我一次次把毒素从他嘴边拍掉,而他一次次叨回;

我就这么看着,我们一次次的接吻,每一个吻里尽是有毒的气味;


就这么过了在兰错小村……不,孟婆庄的一整夜。 
  
 07

生命该要像打在黑暗中的光线,朝直线前进,才不至让人迷失方向。

至少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所作的许多事,看上去都与这想法相违背;因为我的生命漏失了好几个环节,于是只能停留在某些特定的范围,不停绕行,想望衔接上中断的部份,为自己寻一条完整出路。


我在自己画起的圆圈里打转,在看似偌大的墓室打转,在被谜团围绕的所有据点打转,一边转着,还要一边前进,因此绝大多数的时候,我感到晕眩;

当我从开在世界边缘的一道门前,绕了一大圈再回来,回到最初的起点,有个人抓着我问,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他始终有种错觉,把我也当成了世界的圆心,绕着不停打转,所以我不能告诉他,更不打算带着他走,我接下来所要前往的路。


于是我拉过他的手,领他小心翼翼跨过那道沟,到我身边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让他陪我在虚无的空间里旋转,心说这块地即将永久荒芜,日后他再也不用迷惘,我也不会再迷路;

但我没有料到的是,在这样的过程里,不仅仅是他,竟连我都晕得过份,不清楚是冲突过了头,还是拔下镰刀后保住的体温,导致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也有满足,进而睡得过度安稳,安稳到当他悄悄离开我身边,我都没有发现。


这就是今早一醒过来,我所面对的震憾,尽管铺在我手边的,不是凌乱的睡袋,而是那张破旧的木桌,上面已摆好了饭菜,象征另一个日出的到来,盘面上仍冒着白烟,我的怀里却空空如也;

我应该要感到庆幸,应该要提醒自己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不该有他的存在;然而我记得的只有睁开眼看不到他的慌乱,一种被刀刮一口子的疼痛感,从早已不存在的心跳上划过去—— 
 
   
 刺耳的引擎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我转过头,看见的是一辆路马,朝阳正面打在它的玻璃窗上,映照出窗中他的脸;

油门催动,它就这么从我正前方开过去,车轮后卷起滚滚沙尘;我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随即想到,那天早晨,我不也是像现在这样,和他搭上不同的车,任由两片冰冷的无机质,隔绝身前余温,尽管他还紧紧贴在窗前,看着我。


当下肯定有一长串好理由,驱使我说服自己相信,他在那里很安全,不会有任何危险;但现在,属于那些理由中的任何一个,我完全想不起来!当我回神时我已站起身,撞翻了桌上的饭碗,没作多想的,拔腿就冲出去——

过程中数十道光影刮过我身边,不知是人,还是与我逆行的车辆,我无暇看清;我以为自己已经跑的够快,我向来引以为傲的脚程,却让那片装载着他的光亮跳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没进一大片晨间的浓雾中,再也看不见。


就像消失在桥尾的那个小男孩,还有渐行渐远的鸣笛声,只是这回,沿着轨道奋力奔跑的,换了个人;双膝一软,我颓然坐落在原地,从肩膀呼啸而过的凉意,同样一道道直线前进,不曾停止;

我知道,人们只是在作他们该作的事,一如我曾经笃信的那样,所以没有谁可能停下脚步,跳离自己的舒适圈,只为让我抓问他,那辆车去到了什么地方。


换作以往,我至少还可以挥动一把坚固的兵器,划开这些风阻,径自向前;如今,身前手里都没了依着,以我为圆心,往外张开的防卫线,已渐渐失去它的效力,就地瓦解;

坐在被冷漠攻陷的中心点,望着那团雾,头一遭我得以深深明白,无力追赶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 阅文小解说 (文写到要发说明书才能让人看懂真是汗颜 冏)
06章说的是某瓶在地府经历的第一天,其实在人间已经过了一年
07章接续上述设定
以此对照小邪在人间整整三年中的心路历程 
 
 08

不清楚我在路中央待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几个钟头。


在某处我看不见的所在,黄沙或许已经刮过干涸的漠地好几十回,把属于人和车留下的迹象都带走,而这里,甚至连雾都还没散;

我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直到察觉身旁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转头去看,就在距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有个男人也蜷着双腿,坐在那里,我完全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出现的,周遭没有一丝一毫入侵的氛围,可以确定的只有,他跟我,正看着的是同一个方向,所以不是迎面而来的逆向者,和我相撞;

男人看上去年纪很轻,若是从前,我或许会觉得挂在他脸上的茫然,有点太做作了,但此刻的我恐怕也相差无几,毕竟眼前确实有充足的理由,支撑这样的茫然;然而当我看见一滴水液,清楚分明的从他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滑下来——


“你在哭什么?” 我被自己的出声吓一跳,他也是,肩膀大幅抖动了一下,从他瞪向我的表情,貌似现在才发觉我在这里。

这问法很没礼貌,我知道,但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听得见我的声音,而接下来,我也听见他的,”我…我太太,”对我的失礼不以为意,男子伸手,指向车子消失的地方,手指微微发颤,”刚才我看见了她在那里,我确定我看见她了,可是我刚想跑过去,她就不见了…”


从他的指尖延伸出去,我望回前方,好像正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把原本聚集在那里的混浊扯散,雾水朝两旁退了开来,让视野更加明明白白,那里除了一大片的灰白色,什么也没有;

原来他也跟我一样,在同样的地方弄丢了人,那个人对他来说还很重要。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以听见对方的讲话声,耳边原本吵杂的风声,逐渐安静了下来。 
 
  
 单向的声波一旦得到共鸣,男子被打开的话匣子就跟他的眼泪一样,越发不可收拾,我却不能再质疑它们的正当性。当我听他说,其实那不是他的太太,而是他的未婚妻,也难怪,他还那么年轻;

他说,他们很不容易;他说,他是工人而她是学医的,她环境优渥而他身家困顿,但两个不同的人,跟他们想要结合,这两码子事之间没有任何的对立关系。只是很显然地,不赞成这项想法的,除了他们的家人,还有上帝。


——她总是跟我说,工作要小心。男子伸手去抹眼睛,我不知道身为一个亡灵,还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偏偏他甩一甩手,甩了好几滴在地上,橙色的泥沙因而转变成深褐色,强调它们的真实;

——结果她忘记把小心留给自己。男子又说,有天,他站在悬吊钢筋的鹰架旁,下方的同事将手掌合成筒状,对他大喊:你女友出了车祸,人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他脚底一滑,连滚带爬的沿鹰架到地面,完全忘记还有升降梯可以用。


打从男子开始吐诉自己的事,我跟他就像立在河里的两颗石头,人群一直从旁边流过,彷佛脆弱的磁场把我们关进同一节车厢,不属于这里的伤怀,全数被隔离在外;

然而,在听到这一段时,就连捆住我们的有限空气,也瞬间凝固了;我暗自咋舌,如他所言,眼前和我坐在车厢里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强烈的撞击造成她脑死,因而使用叶克膜,替代心肺的给血功能,但这种急救措施只是暂时的;男子解释,和女友认识以来,自己也充实了不少医学常识,深知在一定期间内等不到合适的捐赠者,她还是要回天乏术;

“再过几个月,她一毕业,我们就要成婚了,我跟她的血型一样,我还来不及买结婚礼物给她,我——” 男子下意识举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把自己的心脏给她了。” 我这句几乎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虽然我竭尽所能,把话中的谴责意味压到最低,我有什么资格这么作?但他还是露出了苦笑,笑声里满是自责,其实,在作出这项决定同时,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见证结果,不是吗?

在麻醉针打下去那一秒,世界变成一片漆黑之前,他能够作的,就只有一厢情愿的相信这场手术会成功;如同我无条件的认为,潘子和胖子有足够的能耐,带他撤出雨林,回到最近的医院治疗伤口,那些蛇真的被消灭了吗?那阵爆破的余波有没有伤到他们,我无从得知,自己闭上眼再把眼睛打开,他会安然无恙,还是和我一起出现在桥的这一端。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讲…你呢?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揉了揉鼻子,看向我。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低头思忖一阵,”和你差不多吧。”


这是很糟糕的答案。相较之下,男子和我的遭遇是有极大落差的——我已经预见自己的结局,正准备往它走,却有人半路截胡,我不想把他卷进来,所以拿死亡当作最安全的屏幕,把他跟我分隔在两端;

可是这个男人,这个力有未逮、却不甘示弱的年轻人,他和她,原本有着重迭的未来;她看起来很不开心,男子说,刚才他看见她时,她站在雾里,脸色苍白的要命,就跟当初躺在病床上一样。倘若一个人发现,属于两人份的路程,将要由一双脚走完,我想,我不难揣测她的表情。


“你…后悔了吗?” 我问他。

还是同样的选择题,单单闭起眼睛,和走向没有她的未来,你要选哪一个?男子迟疑了一阵,我看得出来,他很认真在思考我的问句,这个当初他也许没有考虑的余裕,如今只有我和他,在这个狭小的包厢里,再一次面对相同的选项,而他能心无旁骛的回答,就算答案无法对现实的轨迹,再产生任何变更: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惨然一笑,”如果老天爷可以阻止那个司机,在他上路前多喝了一两杯,如果她再世故一点,或干脆不要让我跟她认识——不然,如果事情的成因都没有改变,她还是被那辆车撞了,而我还是她的未婚夫…”

如果那天在塔里木病房外,我硬是不让他跟来;如果在阴兵队伍中回过头,我连再见也没说;如果我没接下南海行的邀约,如果张起灵三个字,一开始就没介入吴邪的生命里——

如果如果,好多的如果;『如果』总是建立在未来式的基础上,一旦木已成舟,所有的假设,都是空谈。


她 (他) 看上去好沮丧,明明有自主能力,却只能非自愿的被遗留在原地,无法作任何事;我 (我们) 事实上也不快活,在自作主张的决定了所有事,以为彼此能就此解脱,殊不知正是磨难的开始——

你后悔了吗?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不管一模一样的组成因子,再次聚合,摊在我和他的面前几千几百次,最终我们所作出的选择,都只会有一个。


“我还是要救她。” 我还是要救他。

这世上为什么就有这样的情感,能让欣慰和责备,悲伤和快乐,同时并存;不管它有多矛盾,不管她或他可能丢出的反驳,有多大声;


因为我爱她。

因为我爱他。 
 
 
 09

我曾经对他说,谎言,有时也是一种保护人的方法。


就像拿谜团当盾牌,我叫他别来,其实是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来:我不想他走,这才是真相;就像拿抚慰当护卫,我把他抱紧,就只是因为我的身体渴望他:我很需要他,这才是真相;

用破解不了的危机挡在中央,我边回头看他,边顺理成章的走向终点;当两边的喧嚣都收声,”保护” 被真正的合理化,而所有掩盖在 “保护” 一词下的真实,也不再有昭然的一天。


如果当时这么作,我正在微笑,我想,这场巨大的谎话是把他跟我都骗过了;

今天,当阿姜手提空篮,一脸凝重的站在我面前,无论她还是我,都笑不出来了。


——通常她或者阿庸都不会正面现身,她们总能抓准你恍神的时间点,轻巧的放下食物,再轻巧离开,在这片停滞的空间里来去自如,不干预也不介入,只是用这项重复的规律,替时流打上一个新结;

所以当她们停下脚步,看着你,那表示有什么不得不的讯息,必须传达给你。


我只消抬头,瞥了阿姜一眼,立马领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椅子往后一倒,阿姜欲言又止的脸晃过一秒,我已在向外狂奔的路上。从庄内到白石桥的路只有一条,我很快便到了桥墩下,只见一抹抹魂魄的侧影,循常例往桥面滑动,我紧紧盯住每一张脸,不确定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

我拔开脚步,正准备奔上桥,一把力道从后方拖住我,”站住!你以为你在干么?你忘了自己在此地的身份吗?!”


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阿姜,正一手扣在我腕间,严厉瞪视我,我亦毫不保留的回睨她,”放手。” 我说,她摇摇头,”你不能逾矩的,亡魂有亡魂的意志,不是你可以左右,你能作的,就只有待在下头静静看着。”

她再一次把手指向河床,就像她第一次指示我那样;我望向河,人们的发顶一样浮在水面,像一片片枯叶,叶脉下每一双眼都投向同个方位:那是阿庸的背影,她背向我们的脸,想必还笑盈盈的在分送汤水,她这时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丝责备,和更多怜悯。


三天,才不过三天而己呐——这样的苛责,跟玻璃片一样扎进脑袋,像停不下来的雨声;在人间也不过四季三趟轮转,如此短暂的光景,你信誓旦旦说要守住的那个人,怎么就要尾随到这儿来了?你当真为他设下万无一失的屏障了么。

“到河里去吧,” 阿姜不带起伏的声音响起,像关掉杂音的擎钮,”在没见到你想见的人之前,潜得越深越好。”


我凝视她的指尖,知道自己没有多余的选择,她轻推我一把,把我无意识推向河边,脚一点进冰凉的水温,整个人就沉了下去,在我周遭的人头,自动退了开来,为这新加入的伙伴让出位置——

傻子,在我泼掉汤水的时候,阿姜说的话,像河水一样涌进耳洞里,而此时此刻的我,不能再赞同她的话更多。 
 
   
 水出乎意料的深,我双脚尝试着撩拨,根本踩不到地面,我以为自己会一路沉向河底,因为我的脚踝很重,彷佛被铐了镣炼铁球,可偏偏有股力量,从我的腋间往上托,硬是让头部浮出水面;

于是桥上进行的事物,我被迫看得一清二楚,而脚下同样有项重力,在作对等的拉扯,那感觉形同站在绞首台上,目睹你要他活命的人正走上死路,你想喝止却开不了口,因为脖子被绳环紧紧栓着。


游魂依然不间断涌现在桥头,从我仰视的角度看,它们就像飘向空中的天灯,蓦地我惊觉,白桥,游人,横亘在下方的流水,合并这综观景象,其实像极了西子河畔——虽然我不曾留心过那里的样貌,我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

我这才发现我有多想见他,尽管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他在的杭州只是谎言,我很清楚,但我一点也不想他真的加入,把这场虚假实现。


沉到河底。

这样的耳语,和着砥骨的河水一起渗进骨头,在体内搅拌,失去肉体后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实的疼痛感,几乎能将假想中的肺腑扯成稀烂;

沉到河底。

分辩了许久才发觉,这句话,竟是和我同样漂浮在湍流之中的人在说;不知是否听懂了我的处境,他们的脸孔一齐面向我,嘴唇在动,如此强大的意念伴随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灌进我的耳我的鼻我的嘴里。


潜得越深越好。在眼睛被河水掩没以前,我还没看见他的脸,却看见阿姜从桥上偏着头,唇间对我重述这句话;她带笑的眼神还是看前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在那碗汤还没正式送到他手上前,这是她冒险泄露的天机;

我把梗在肺部的一口气松掉,水波迅速包围上来,我连同头顶全数没入了水中,悬在顶端的天空仍是那么白,一片稀松的云絮飘过,我的身体像船锚一路下坠,越沉越深——


河底,在忘川河的最底端,是冥与阳的交迭,是距离人间最近的地点;

他还在那里徘徊,尚未一头栽进,你说的话,或许他还来得及听见。 
 
   
 10- 终章


我和吴邪初见在微凉的秋天。

终于我能确定当时的季节,并把时间地点都贴上标签;吴邪朝我正面走来,头发被吹得乱乱的,衣角带上的风从我背后的刀袋掠过去。我还知道他停下了脚步,转头看我,若能让我再一次选择,我也会回头看他,就像出门前望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然后别忘记那天的日期。


手在水中疯狂划动,眼前满是扬起的泡沫,我边仰望悬在上方的数十双脚、边远离它们,心说是这群人早就适应了绝望,还是我不够坚强,不然怎么只我一人,被执念拖行着一路下沉——

水压直冲脑门,我本能地闭起眼睛,不然眼球可能随时从眼眶爆出来;蕴酿一股足够抗衡水压的力道,我再撑开眼,原本漆黑一片的河流中段,顿间变得刺白,让我有种患上雪盲症的错觉,一时头晕目眩,耳鸣声嗡嗡响起。


许多迥异的画面,开始一幕幕划过混乱的视野:它们各别来自不同的国度,有垂在巨岩旁咆哮的瀑布,也有像一片渲染画布的云彩,更有被剪碎的雪花,从天空飘进同样惨白的大地;

从我嘴前又吐出一长串水泡,我深知每当我肺部的空气减少一分,人间的时岁就跟着翻过一轮;吴邪似乎到处在旅行,一台小小的相机,吊挂在他瘦得不象话的手腕上,他的指头经常按快门,镜头却晃晃悠悠的——此刻的我并无法看见他,而是直接借凿他的双眼,看遍世界每一处风景,这些景物看似多变,却还不至于埋藏风险,究竟是什么危及到他的安全?


彷佛应和着我的问句,眼前的场景骤地一拉,我和他的视角同时转了一百八十度,从白昼又被丢回夜晚;黑暗像墨一般,朝四周晕散开来,反方向挤压回来的,是一种异样熟悉的压迫感,随之窜进胸腔的湿冷气息,原来不是来自河底淤泥,而是这空间本身存在的气味;

吴邪在斗里。我很快会意过来了这项事实,他为什么又要下斗?谁让他这么作?而不是遵守我的指示,离这些危险越远越好。危险化成实体很快扑了上来,一只张牙舞爪的粽子,脸部已腐烂了一半,我——其实是他的焦距突然凝聚了起来,脚上一个使力,胫骨撞上重物的声音,那张狰狞的脸瞬间扭向地面,接着砰地一声,倒在脚边溢出一滩尸水,不再对他有任何威胁。


诸如此类的画面,在我沉沦的过程中不断上演,在威胁逼近以及解除的刹那间,我——吴邪的目光也跟着时而锐利、时而恍惚;我对于这样的模式,熟稔到一种近乎恐惧的地步,因为这该是我习以为常的视感,而不是他的。

当我看见他举在眼前的手,刮在上面的伤疤,一次比一次多,那片曾经被我握过的柔软,因为改握了枪而结满硬茧,我想伸手去抓它却来不及,他已把掌心翻回掌背,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对刚刚才添的几道血痕视而不见。 
 
   
 我试着对他说,要他好歹包扎一下伤口,他却塞了两只耳机到耳洞里,按下手中的MP3启动键,接着把头转向窗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习惯,窗景像子弹在车外并射,传进耳里的嘈杂音乐,则尽是不成调的曲子,或许他发现了这是比单纯睡着或凝视天花板,更好与外界隔绝的方式;

坐在他对面两三张陌生面孔,嘴唇正无声开合,他们所作的事,就和我一样徒劳无功——我关在他体内呐喊,他却径自撇过脸,开始打瞌睡,张开眼后又是另一场凶险;我不知道这场循环何时才会停止,就像睡梦中还在鼓噪的意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要潜得多深,直到头顶再灌下一场大水。


那不是河水,而是雨水,它们像镖一样从天空射下来,砸在他上抬的脸庞,雨里挟带着树叶和土味,吴邪在树林里,而他正笔直仰躺在原地,动也不动,因为雨始终盘踞在上方,视野不断被细线切割,乌云却是静止的;

他为什么在这里,面对暴雨如此为什么不逃离,我通通无法得知,我只知道有种事物不断在流失——原本以为是压在我胸腔的最后一抹空气,直到我领悟过来,氧气对一个亡魂来说,是不具任何意义的,直到我惊觉正在流失的是他的体温而不是我的。


吴邪,你在干什么?我由内往外嘶吼,嘶吼却全被雨声盖过,腕间这时传来毫不陌生的刺痛感,我随着他的脖子一摆,视线落在插在一旁的黑金古刀,而他的手正从刀刃前离开;

那把刀的现出,提醒了我这是什么所在,上方的视野被他举高的手腕掩盖,血像雨一滴滴垂直落下来,我震惊的说不出话,而他,竟然在笑。


吴邪!我尝试更大声的喊,他笑的声音,却也相对的越提越高;吴邪!!我又一次叫他,尽管我不愿意,这样温和的发音在咆哮中变得扭曲,但我没有办法,他的笑就和下坠的血滴一样停不下来——

吴邪!!!最后一个拖长的尾音,和他接近失控的笑声,同时拔到最高点,充斥在整座林间,然后骤地中止。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干扰皆不存在。包括雨声,包括咆哮,包括笑声;

我的呼喊在此时得到响应,我终于见到了吴邪;正确一点的说,是我剥离了他的身前,而他从原地坐起来,和我面对面。 
 
 
 他眯着眼,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神情看向我…他没想错。我们就这样无语对望了好一会儿,坐落的地面渐渐从泥泞变得空无;

他的脸好白,或该说我和他的身边净是一片空白,像围起没有尽头的长幕,披在他脸前的头发全打结在一块儿,他好瘦。


你看起来有点狼狈啊。他没开口,眼神却这么说。你的头发也很乱,我伸出手去拨他的浏海,意外的发现,我可以碰得到他。

所以我用手不停梳他的浏海,像着了魔一样,虽然我这么作,还是让我觉得我看他看不清楚,散在他身体边缘的光晕,好像随时会蒸发一样——直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在我没梳下他的头皮之前。


“你…一直都没来找过我,一次也没有,” 他扣着我的手腕说,而他自己的手还在淌血,”所以我只好自己来了。”

这段话不是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件切确存在的事实;让我无从想象的是,这话是从吴邪口中说出来的,他不愠不火,彷佛只是从自家门前走过一条巷子,来和我碰面,我情愿当这一切只是场梦,然而抓在腕间的力道,是如此真实。


“听着,” 我试图把他的手挣开,不去正视他看我的样子,”你必须找东西止血,然后离开这里,吴邪,你不能留在这里,你听懂了吗?”

我拔掉他的手之后站起来,也拉他起来,可是他沉在原地的重量,竟出我意料的坚实,我扯了他好几下他都不为所动,像座伫在极地的冰那样难以搬移,蓦地我能够了解,以往他面对我时,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我只好屈下膝,再回到他面前,他垂着头和肩膀,一语不发,虽然我不习惯他那么安静——他带给我的错扼也不少这一项,但那副无助的模样,还是多少减缓了我一点沮丧;

我索性抱过他,让他靠在我肩膀上,他也就定定靠着我,没有放任的依赖,也没有离开的打算,这样的贴近却感染不了我一丝欣喜,他的身体甚至比我还要冰。唯一渗进胸前的温度,我不想假装不知道那是他在哭,我也不想假装,我和他都不放手,这场拥抱就能永不结束。


他只消在我怀里再多停留几分钟,我们将会在另个截然不同的空间相见,真正的相见。他看似跟随、事实上是完全重迭我的脚步,但到头来他追赶上我的,只有比我还低的体温;

我把他紧紧抱住,雨水无声的打在背部…事实上是渗进背部;我想到我不再能替他挡雨,我想到那把刀,它还能被我挥动的时候,是将所有逼近他的危机腰斩,如今,却被他用来划断自己的动脉;

这一场失败透顶的保护,其实根本是剥夺,剥夺掉他的脆弱,这脆弱还回流到我身上,让我害怕他变得这么坚强,坚强到毫不迟疑的走向死亡,而我不再有阻止他的力量。 
  
 起来。吴邪,起来。我唯一能作的只有这样,不放弃拉起他,就算这语调,连我自己都催眠不了——

站起来,回杭州去,去看宋城的天灯。听见这话时,他肩膀缩了下,抬头看我,红肿的眼里多了刚才没有的迷惑。

其实我只是碰巧想到,甚至该感谢白石桥一行游魂,它们飘扬的形象,提醒我从未看过每年十月宋城上空施放的祈福灯,所以你替我去看吧,我对吴邪说;

别忘了要拍照。我补上一句,接着又补上更多在我记忆中曾经晃现,却不曾认真参与过的风景:比方说庐山落泉,还有长白山上的雪…当时他也在,只是我不懂珍惜;我边回想他走过的路,边比对两方景致,打从心底冀望唤醒他一些动力,这世上总还有些什么,是能够牵引住他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慑于我反常的多言,吴邪一直静静听着我说,直到听见一句娶妻生子,他笑了下,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先用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这个,” 再伸出食指,指向我胸前,”在你那里,我还怎么给别人?” 

下意识我捂住他手指的地方,不可置信的表情,很快转移到我脸上。

…他说的对,这不比外科手术,办不到剖了一个再替上一个,我按住那块应该是空荡的部位,感觉有什么在里头翻滚发烫。

“那,我就留着它了,” 就这么不经意的脱口而出,”这样下次你见到我时,就不怕不认得。”

我将手从胸前移开,把这股热量抓在他手腕上,感觉血液开始在指节凝固,不再流出。


原本悬在我对面,那个很不像吴邪的笑容,这会儿直接消失了,他看懂了也听懂了我在作什么,也明白我不会让他跟来,我和他之间,终究存在时序性的落差,以往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需要停下脚步,然后,换个位置。


“你又要赶我走了吗?” 他说。

我摇摇头,手却没放。

尽管雨水已经穿过我和他的腕骨,直接落到地面,这场温存很快就会被稀释在林间,还原最初的画面,只是,这回我迟了些放手的时间。


时间在四周打下桩柱,围起围栏,我在里头不停打转,把一个名叫吴邪的人,一遍又一遍,从打滑的河床里拉起来,我一次次伸手,他一次次接过,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的扶持,也能挺直站立在湍急的水面,看着我;

我知道,他已经很坚强,不会再这样倒下,不会学我一样傻,不喝孟婆汤。


渐次消退的意识里,我庆幸我已经把他的头发拨开,让我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我好像忘了说,他该去把浏海剪短;
我好像忘了说,他笑的样子比哭好看。

我好像还有很多话,就连说了还是没说,都记不太清晰,我真痛恨自己的忘性,尽管我愿意说服自己相信,这些话,他该是听见了…

就算在这场迎头浇下的大雨里。 
 
   
 ※※※

张起灵再醒过来时正躺在忘川河边,他一睁眼,一张眼熟的女子脸孔映入视线,他猛坐起身,正想开口说话,却随即咳了好几下,咳出好几口河水。

女子伸手替他拍了拍胸,不等他气息平稳下来,便回答他还没出口的问句:他撑过去了。你不用担心,他撑过去了。

她边说,边把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端到他眼前:来杯热茶?
就和他们初次见面一样。

张起灵没接过茶,虽然在他心中,这女子已不像第一次对话时,那样令人讨厌,他仰头重重倒回原地,闭上眼睛。

 

吴邪坐在一节驶往杭州的车厢内。

他习惯性的挂上耳机,手腕捆了一圈白纱带,上头还有微微的殷红渗出来;他正凝神贯注的看向窗外,透着玻璃洒进来的阳光,把他的侧脸漆成鹅黄色,尽管掠过的风景消逝得很快,他仍专心记着,因为他知道,有双眼正住在他的脑海里。


看着看着他还是睡着了,因为他实在太疲倦;没有关系,这会儿不需要助眠药,他会睡得很好。一边的机子脱落了掉在他肩膀上,却还是有个声音,持续在耳里回荡着;

那声音说:你睡吧。
那声音说:这些风景,下回我陪你一起看。
那声音说:我现在开始想我们的未来…还来得及吧?

那声音还说了很多话,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


※※※ 
 
   
 《后话》
先来说说<孟婆汤>里含隐喻性的几个人物:
(1)小男孩 (2)中年男子 (3)阿姜、阿庸 (4)傲慢的女人 (5)落魄的老者

男孩和中年人是张起灵在黄泉末尾碰上的两个人;他们一个代表纯真,一个代表熟成,而两者的共通点都是对死亡的毫不介怀——当然了,男孩的坦率来自于他连死亡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中年人则相反,是因为了无遗憾。

男孩隐没在桥的另一端象征纯真的消逝,吴邪尽管有孩童般的天真,但他不无知,没办法把他对张起灵的情感一笑置之;而张起灵也作不到中年男子的释然,因为他和吴邪之间的故事,还没说完。


阿姜和阿庸,无庸置疑的,是奈何桥的把守者,是冷眼的旁观角色;至于那位一出场就不可一世的女人——张起灵甚至用雌雄莫辩来形容她,文里没有细说,不过撇开一切的可能性,她自然就是孟婆庄的主子了,也就是孟婆;

关于孟婆的平生大致是这么说的:她简出于世,终生奉道,不问过往,也不想未来,于是身后得以被授予醧忘台的掌管大权,也就是所谓的幽冥之神。


我在搜集与孟婆相关的考证同时,就不禁萌生一种感想:她和某位姓闷名油瓶的家伙好像啊,都是那么的择善固执,却不知是否曾坦然面对真心所想;有时执着是一种信念,孟婆献身于求道,张起灵只想寻回过往,然而拘泥在这个点的同时,它其实已无形连结着过往,牵动着未来,无法如他们所想的置身事外;

所以孟婆和她两位门徒(据说是),即使死后也得循生前的道,立身于时流之外,看尽世间冷暖,带着嘲讽和那么一丝的怜惜;因为这些固守执念的人好像在重蹈她们的覆辙,但没有了这群人,她们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于是反复如此的循环相应而生,一如张起灵和吴邪之间的追逐。


那个站在竹篱前悼念的老者,是为了世事不能如他预想中的进行,所以摧毁掉一身傲骨;尽管遭遇相迥,但心境相似;

张起灵为了拾起记忆,一昩向前,其实他往前和倒退的脚步是相互矛盾的,只是他自己没发觉;这份矛盾原本也不关别人的事,直到吴邪的介入,他追着他跑,而他自以为死亡可以像把剪刀,把两人决绝断开,其实早在心念动转的那刹那,直线就已变成了循环。


即便吴邪真踏上桥头,也不喝孟婆汤,他和张起灵之间终究有着阳间三年,冥界三日的落差,待时届一满,张起灵必得抱着有吴邪在的记忆,投入尚没有吴邪的世界里,而吴邪尾随至后,同样的轮转再度运行,中间却亘着抹不掉的断层;

所以张起灵才要阻止吴邪,阻止这场死循环,叫他只管往前走,别再为缚念滞留,吴邪可能会在一路径直的旅途中,忘了他,直到他再跟上他的脚步——只不过这回,吴邪不用再辛苦追赶,当他再回头,换张起灵站在他的身后。


那个把心脏换给女友的男子,不用多说,自然是一份剖白的醒悟了;他提醒张起灵一件事,欠考虑也好,自私也好,为了救自己在乎的人,他们舍不得的,从来不会是自己的性命,他们舍不得的,只有她或他而已;

一颗互换位置的心,住在对方的身体里,是一种印记,不怕相认时不被忆起。


所谓的未来,和现在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区别只在你看见一抹美景时,他在或不在,区别只在他有没有一双确切的手脚,可以拥你入怀;

他只是暂时离开。

他只是暂时离开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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