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老吴,还认得我吗?

认得啊。

你是解子扬。


【三年】

吴邪不是个会演戏的人。

至少在我记忆的断层,每一个角落,不管清晰不清晰,他的机灵都是属于半生不熟那一种,能成就无伤大雅的诡计,要写成套的剧本就行不通了。


所以,当我站在离他不到五个脚步的地方,看着他,问他还认得我吗?他回看我的脸,语气平板报出我的全名,再来就不说话了。

那就表示在他眼里,我真的跟一张名片一样,除了写着解子扬三个大字,再来就没了,风一来,轻而易举就能把我吹走。


我们俩伫在他的古董店门口,貌似两尊风化的石像,堵住了原本想凑过来看热闹的游客,反正古董街向来没什么游客;

我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电子表,为的不是知道现在几点,而是几月几号;确定距离上一次我们见面,直到今天,只过了三年,不是三十年。


三年前我见吴邪,还没见,只是听,光从话筒另一边认出我来,他整个人乐得像掘到座油井;再来见了面,我们花一晚不到的光景,倒出足足有一辈子那么多的话来。

三年后我见吴邪,没打电话,因为我记不得他的电话号码;我只是在心里想他,双脚不知咋的,飘悠悠就落在了这片土地.西湖孤山,西冷印社,哪个角拐过哪个弯,完全不需要思考——


紫杉大门前,两个铜制的门环,我的手心比脑袋还先认得它们,所以还没握上,就已开始发汗;吚呀一声,门向内,跟我印象中差不多的角度,自己打开了;

一双磨得有点旧的皮鞋,跨过那不高不低的门坎,对方头低低的,刚好对上我的裤脚,他一抬头,见了是我,先是愣下,接着定在原地不动了。


矮我半截的脑袋,没变,往左转弯的发漩,没变;就他那双眼,被暮色中和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我以为至少会看见震惊、或者不屑,甚至愤怒的火焰;这么异常的平静,反而把我储得满满的气魄抽了底,导致我早先预备好的几套词儿,突然一句也说不上来。

不管这人是怎么回事,至少他还识得解子扬,倒是我,竟不认他是吴邪了。 
 
   
 02 

还以为三年不是多长的时间,起码当初蹲号子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原本我也害怕会度日如年,直到我发现,每一个挨到鼻尖前的拳头,都会自动偏掉、去砸背后的墙;喂猪吃还差不多的伙食,也莫名奇妙变作跟娘亲煮出来一样的味儿。

如此日子久了,除了心还挂在外头,脚板蹲在里面,墙上的历纸撕掉几张或换过几本,又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呢?


这也是为什么,一见从号子出来的我,他会用变了调的嗓子,大笑道:他娘的,你在那里竟然还给人养肥了!

从那一句话出口之后,很多事,也确实变了调;当年从秦岭回来,我在把写给他的信寄出时,特意留了份复印件,毕竟我的记忆力早就不是可以信赖的东西。


今天,来见他之前,我将那封发了黄的复印件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读——

最后看着落款的日期,再望望表面,前后加减起来,虽然不是整足了三年,事实上我还迟到了一点,反正,眼前这人看上去,也不像有在等待的样子。


无所谓,既然我来到了这儿,也站在这儿,就表示,信里的某些承诺,将被我吞回肚里。所以我当真把那封复印件撕了,揉成一团,塞进喉咙给吞下去,这会儿我的胃部,倒真是有点隐隐发疼了起来。


我只当是被饿的,接着伸手去扣他的手腕,说,认得就好,走,吃饭去!

俗话说的好,要掩盖心虚,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一切当成理直气壮;因此我的手劲很强,而他,竟然也出乎意料,没有拒绝或反抗,就这么被我拉着走。

 

杭州的街上永远拥挤得令人作呕,人潮像海浪一波波流动,我拖着他,从人群里刮出一条路,不去管投在我们身上好几双怪异的视线;这里曾经也是稻田,没有高楼跟号志灯,只有高过人的稻米,在身旁一字排开,到了夜晚就黑漆麻乌的。

我打小方向感好,敢一shou拽着老吴…那时还喊他小吴,在充满蛙叫的田间整夜乱窜——他的视力平均一点五,偏就怕黑,所以一路上不停用呛着哭腔的嗓音问我,田里是不是有鬼,简直比青蛙还吵!


现在,他的腕骨突出,而且结实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样,软棉棉一捏就会碎似的;可我还是有种预感,如果不拉好他,会被风刮走的,是他不是我。

两条黑影一样在地面拖得老长,可我等了很久,背后的人始终很安静,没有丢过来一连串他应该要有的质疑,只有鞋跟叩、叩、叩的声响,敲在半根稻草也没长的柏油路上。


感觉胃好像越来越胀疼了,就在这时,刚弯进巷口的左边视线,恰好扫进了一家路边摊;


我朝那摊贩瞥了一眼,便转头示意他跟我过去,只见他顿在原地,望着摊子,心里不知在琢磨什么,不过没一会儿他也跟上我,往摊边的座位坐进去;

我向店家要了菜单,点上炒青菜蒜白肉笋子鸡,还有啤酒,没记错的话,这些也是他爱吃的。


可一顿饭吃下来,我简直比蹲了趟号子还难熬;一开始,我还天南地北跟他扯,不挨重,净拣些不着边际的话——是,我就想试他的反应,而在试掉了半桌的酒菜之后,发现我像个跳梁小丑,在唱独角戏。

你朝山谷丢话,好歹还有个回音,而我更像是对着团空气自言自语,或是他把我当成空气,貌似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坐在这里,数着切白肉盘里的蒜头有几颗,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


这下搅得我火大了,我把筷子啪的按在了桌上,推推他,让他倒是说句话。他也放下手中的筷子,不过动作很轻,今晚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我,停滞了几秒,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灯黄色的灯光下,身旁的面锅不断飘白烟还有油味过来,弄得我眼镜都起雾了,可我还是看得清楚,对面的那双眼里无光,就跟他的人一样。


”见你,” 我把眼镜摘下来抹了抹,再推回鼻梁,用一种轻佻的表情看他,”我就想见你,还不行吗?”

我心里所想的是,他有可能挥几个拳头、或者淬一口口水过来,我敢担保的是,它们会一个不漏的落在我身上,绝不转弯,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没想到,他所作的下一步举动,竟然是低头沉思了起来,好像这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等他再抬起头,我还以为他要给什么令人惊喜的da an,结果他只是淡淡说: “那你见到我了,还有其它事吗?”


我操!


到此为止,在他之前所展现的一切举动,尽管没一样是在我预想好的剧本之中,我只当他还惦着三年前的事,惦着那封信…

只要有个惦字,不管好歹,至上心上都还压个重量,可现在,事情显然不是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时间的力量很大,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改变一个人,这点,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再长的时间,都不至于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全掏了空,变成另一副完全不同的性格;


我所记得的吴邪不无情,或该说,他作不到完全的无情;
我所记得的吴邪,嘴巴上能说恨你,那说出来的,却及不上心底的凉,那凉意,又盖不掉被撕裂的疼——


到最后,即使心凉也死透了,汇集而成的,还是一个替你送别的眼神。
那里头有没有所谓的舍不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因为还惦记那个眼神,所以我走了,又回来了。


回来看他现在看我的样子,他的目光,的确直直注视着我,没有回避,但与其说他在看我,还更像是穿过了我,看向我身后的不知什么地方。我甚至转过头,察看我背后是不是有坐着人,确定了没有,又转回来。


再跟他四目相接时,不知咋的,我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假设——
会不会坐在我面前的这人,根本不是吴邪?至少,不是我认得的那一个。


要知道,一个人戴着面皮去伪装成另一个人,这事我不是第一天见过,甚至我还干过,用的是比面具更简便的方法;所以,换作其它人是我,只会怀疑眼前这人是砸了脑袋或中了邪,而我,却能很自然联想到这一诡谲层面。


当这样的想法成形,另一条脱轨的线路很快接了上来,刺穿我脑子里某一块陈封已久的区块;

见他这样,双眼空洞的像没装进任何东西,竟让我莫名的想起了…某个人。 
  
 03

三年前在秦岭,我顺着那根不牢靠的绳索滑下山壁时,给撞折了腰,疼的够戗;那个自称是凉师爷的家伙,看似不靠谱,救急常识倒很充足,他用了一把拍子撩作成临时固定器,替我绑上,暂时缓解了疼痛。


当时,我心底十分苦恼,毕竟伤到脊椎,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眼看我们树都爬上一半了,真要为这伤给栽在了这里,我肯定不甘心。

这么想着想着,原本一翻身就会传来的剧痛感,不知怎的,竟一次比一次来得不明显了——没有疑惑太久,我很快就明白到这是物质化的能力,正暗自在体内奏效,我的潜意识对身心同时产生的影响,似乎已得心应手到超出我想象的地步。


吴邪对此不明究理,还一脸担心的看着我,我尽量撑着脸上发的白毛汗,让它们别太早消退,一边唤他去睡;我不能小看吴邪的敏锐度,如果在这种时候被他发现物质化的端倪,那么这一路的苦心都白费了。


当三人同时睡下,我确定了周遭一片沉寂,便悄悄坐起来,耸一耸腰背,发现,伤处已经完全没有疼痛的感觉,就像它根本没存在过一样,那把还绑直在我身后的拍子撩,反倒形成了一种障碍。

一把声音这时从隔壁传来,”伤口不疼了?”


我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见凉师爷正靠在对面一块山壁前,眼睛睁开,透过那副镶银边的眼镜看我;吴邪则横在我们两人中间,枕着他的装备袋,睡得很熟。

“唉,是、是比刚才好了点…亏了师爷你手巧艺高,” 我一边扶着腰杆,一边装出蹒跚的模样;这凉师爷,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一路上没多信过他,但好歹他替我治了伤,加上被他发现有个不对劲,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凉师爷又注视了我一会儿,接着缓慢起身,绕过吴邪的脚后,朝我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又不敢有太多大动作,结果他一伸手,撩过我的背,啪啦一声,就把那拍子撩给解了下来。


我一时大惊,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这下子武器岂不是不动声色落到他手上去?虽然我不认为这个孬种师爷懂得用枪,当下我还是毛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娘的你干什么??!你——”

话还没说完,我胸口突然出现一股极大的压迫感,一低头瞧,竟是凉师爷的手掌抵着我,他力道一灌,我立马被往后推开了数尺远,直到快逼近崖边才停下来,差点没掉下去。


我往地面淬了口沫,忿忿抬起头,正准备破口大骂,那凉师爷却朝我嘘了一声,”安静。”

他不过就出这一声,我竟然当下慒在了原地,不能动了,只剩下两只眼睛还能跟他对望;


只见那双眼,在镜片的曲光折射之下,忽然间变得难以解读了起来,和刚才那个畏头畏尾的家伙,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他把拍子撩放在地上,我有股冲动,想去把它抢回来,但又想起刚才他那一掌,已经说明了这自称 “师爷” 的人,根本是扮猪吃老虎,绝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单薄的人物。


我可不想腰再被撞残一次,姑且定在原地,瞪着他,”你是什么人?狗日的,你他妈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凉师爷!”

这话一出口,我马上就觉得自己很蠢,天知道这个凉师爷又是什么人?说不定刚才一路的手无缚鸡都是装给我们看的,眼下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果然这话直接被当成放屁,他理都没理,自顾自地步回吴邪身旁,盘腿坐下——老吴这死ㄚ的还真能睡,从以前就是这样,要么睡不着,一睡死了,雷打在旁边也吵不醒!

“师爷” 低头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把挂在吴邪腰边的手枪给拿了过来,我一见更急了,正想出声,”师爷” 的头却在这时仰起来,看向上方,我的脖子竟也像被吊了个绳环,跟着往上看。


神树的枝桠交错在顶部,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底,”你打算带他上去?”

一听这声音,我有种错觉,还以为是从天顶飘下来的,花了好几秒才回神过来,原来是 “师爷” 在对我讲话;他的音调整个都变了,既低又沉,一点也不似刚才中气不足的样子,导致我一时认不出来。


我先是纳闷了一阵,接着在脑中迅速过滤他的话,放望眼去,此地醒着的人,就只有我跟 “师爷”,那么他口中所指的 “他”,自然是吴邪了?


正过眼看,发现,他的目光又从上方移回来,落在吴邪睡着的脸上,证明了我的猜测没错。

突然间,一种非常不爽的感觉,从我胸间里烧起来,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不过跟了我们一路,本以为是想利用我们带他出去,照眼前情况看来,只怕事情没那么单纯——但我跟老吴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插手了?听他的语气,并不像是一个好管闲事的陌生人,所提出的质问,难道…他跟他还认识?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我冷笑了一声,倒是很好奇,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把脸转过来,看着我,看了几秒钟之后,我蓦地有种身体被刺穿的感觉,怎么搞的——这人?明明他的目光并不狠。这种类似的压迫感,就是在当时产生的。


“你想带他上去,只可惜,你的戏快演不下去了。”

他的语调很平淡,却让人怎么听怎么刺耳,我重重啧了一声,拳头握得老紧,直想冲上去把他痛揍一顿——更可恨的是,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在吴邪的认知里,我目前算是个半残之人,这也表示,”老痒” 这颗棋子,在不泄露我的目地情况下,暂时是不能用了,必须找其它的角色来代替。


我不禁再打量起眼前这人,凉师爷的懦弱跟他刚才的举止,在他身上揉合成一种十分诡异的气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凭什么摆出一副什么都看穿的样子?正极力思考该如何反驳他的话,从我们下方的崖壁,突然间传来一阵悉悉沙沙的声音——


我心头一惊,难道这里,还有除了我们以外的其它人?总不会是那群戴面具的猴狲又追来吧!

正想探头去看,”师爷” 却催了我一句,”睡下!” 
 
 04

我回头狠瞪那冒牌师爷一眼,搞不明他的用意,只是心说你让我睡我就睡?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话还没出口,脖子后方就传来 “啪” 的一声,我只觉被人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正想去摸,力气竟然怎样也使不出,身体也跟着骤软下来,整个人瘫平在了地面。


我朝天仰躺,眼睁睁看着 “师爷” 把从吴邪那里摸来的枪,收进口袋,并且一脚将拍子撩踢下悬崖,再来他就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我连头也没法转,只能听他的脚步声,渐渐从原地消减,原本从崖下传来的吵杂声,也在这时不见了。

正在心里问候了一千遍他的祖宗,突然间,在我右手方向的吴邪,身体开始产生一些移动的声响,貌似他醒来了;刚才搅和了那么一大趟,他睡得可安稳,这会儿周遭安静下来,他倒是醒了。


眼下我这副死模样被他瞧见,一切还不给穿帮?我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得已像那个狗屁师爷所说的,装作睡过去;眼皮闭得死紧的同时,感觉吴邪挨近我身边,审察了一会儿,只当我从刚才就没醒来过。

然后他站起身,听着他的手在身上拍打一阵后,大骂了一句王八蛋,看来他发现到自己的佩枪不见了。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大混乱,我先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切风而来,砰地一声,伴随吴邪的闷哼声、还有倒地的声响,貌似他被不知道什么人给打到、或踢中了身体——

再来便是一个疑似中年男子的声音,闯进这空间,操着浓浓的广东腔开口讲话;我竖着招子听,心想这人的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啊?没想到接他话的是一把更耳熟的嗓音,就是那凉师爷。


这两人不知打哪儿消失又再冒出来,竟就这么反客为主,拉吴邪就地坐下,开始一搭一唱的,就着眼前的情形,对他分析起了利害关系:

简地来说,那个中年人,我这会儿倒认出他来了,他就是混在我们跟来的队伍里其中之一人,自称姓王的老板;他应是看上了老吴那莫名奇妙多出来的驱虫能力,想游说他,跟他一起接着往树顶爬,要不继续僵持在这儿,达不到目的,两边人马也都没什么斩获;


在我听来,这明着是利益交换,暗地里根本是没得商量的威胁;吴邪顾虑我有伤在身——至少他这么以为,眼前,除了答应这人开的条件,还有其它路可选吗?

更令人恼火的,还是凉师爷,过程中,那王老板说一句他对一句,完全恢复了早先对我和吴邪那副谄媚嘴脸,只是这会儿风向转了边;说到装疯mai傻的段数,我以为自己已经很高竿,看样子他还更胜一筹!


吴邪就这样跟王老板上去了。两人的脚步声一走远,我便猛地打开眼睛,看着那两个身影,延路攀爬到了上方的栈道,他们没背太多装备,所以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没入视线不能到达的晦暗处,看不见了。

视野整个被掩盖,换上凉师爷的脸,他把手往我脖子后方伸,又是啪的一下——力量顺着颈椎,一直线灌回我的身体,我立马从地上跳起来,朝他就是一拳!


他一闪身躲过了,我的拳头扑了个空,转过身第二拳再出去,却被他挡了下来,用极大的力道掐住我手腕;

我的拳头在他虎口上颤抖,很是发疼,想挣又挣不开,只好对着他那张可憎的脸一阵叫骂,问他为什么要让吴邪跟那人上去??!


大吼大叫的同时,却也有一阵心虚告诉我,这不正是我原先预备要干的事吗?

……但是不一样,我跟那个姓王的来路不明的家伙,不一样,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加害吴邪。


他眯着眼,静静等我把所有能拣的骂人脏字都用完了,接着手劲一松,把我的手臂往旁甩开,径直从我身旁走过去,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

不知是不是没了之前的卑躬屈膝,他经过我的时候,我有种他突然高出了我足足半个头的错觉——我背过身去看他,只见他正伸起一只手,按在崖壁上,指尖敲一下点一下的,不知在摸索什么。


这时候我发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跟其它几指相比,竟是不合比例的长,明明之前看还没这样,简直像刚刚才突然拔长的!

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悚感从头顶贯穿到脚板,我正想揉眼睛,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却开口说话;


“这里的岩缝间,有水在流动,” 他一边说,一边收起手往回走,站到我面前,把一个冰凉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别在上面待太久。”

我低头一看,发现他塞给我的,竟是从吴邪那里拿来的那把shou qiang,不由得一呆,再抬起头,站在我面前这人,那表情,那声调,他又变回 “师爷” 了?


“师爷” 没再说话,绕过我,留下一地的装备,往我们后方那个岩洞走——趁他还没猫腰钻进洞里,我叫住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的,凉师爷是枝见风就转的墙尾草,但 ”师爷” 不是,他到底站在哪一边,出卖吴邪跟关心吴邪,哪一个他才是真的?!


“师爷” 转回头来,看着我,没有起伏的眼里闪过一丝波动,”吴邪会跟来,表示他信你,所以也只有你,能把他再带出去。” 
 
 05

“师爷” 说的那番话,还有那眼神,当下确实让我很在意,却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去索个明白;我只当这事老早被我丢到记忆的黑洞中,好比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去,一下子就没了。

现在想起来,那道划空的光芒,突然间变得加倍刺眼,让我想忽视它也办不到,虽然星星掉下来之后,天一样是黑的。


那片黯淡无光的黑幕,如今重又横在我面前——在吴邪的眼里。想不透我为什么会把两张毫不相干的脸孔联想在一起?多可笑的想法,连我都想消遣我自己。

他跟他之间,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我所看不到的连结,从三年前到三年后的今天,一直是根要大不小的刺,扎在心头上;我要嘛不去理会它,以为装作看不见,也是种有效的麻醉。


眼前,既然有个机会明摆着,让我去求证,那,我就求证。

“你只当我找你肯定有事,我就问你件事儿,” 我向店家又要了一瓶啤酒,扭开后灌了一口,放回桌上,”还记得秦岭遇过的凉师爷吗?”


吴邪的脸色瞬间变了。

果然,我在心里暗想。见他这反应我很满意,对于自己一击命中准心,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了起来;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份自满有多悲哀。


吴邪一把抓住我准备再抬起来的手,晃了好几滴啤酒出来,“你问这个作什么?为什么提到他??” 

我看了看被溅湿的袖口,再看看他,只见他前一秒钟还面如死水,现在却一下子涌了好多情绪上来,就跟瓶口不断溢出的泡沫一样。


当下,我几乎是立刻将眼前的吴邪、等于 ”师爷” 这项假设给否决掉;虽然我正面接触那家伙,不过就这么一次,但,即便是身份暴露吧,我怎么样也不认为,那人有可能出现 “冷静” 以外的表现,比方说扣在我手上的这股激动。

面对吴邪的激动,倒让我想起他第一眼见到挂在我耳上那只六角铜铃,他也是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不管我疼得哇哇叫——那个时候的他,雀跃远远大过于震惊,有点像玩拼图的小孩,总算找到缺角的一块。


可现在的他…我说不上来,我和他中间只隔着一层白雾,可我竟然看不透他了;很显然 ”师爷” 是那个关键词,是拼图最中心的那一块,不是吗?这层觉悟却让我产生两种极端的矛盾,一是,更加急切的想拼出事实,一是,就此打住,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事实的全貌。

这样的矛盾扯得我内脏发疼,但,吴邪质疑的目光从右方直逼而来,看来没给我选择的余地。


我只好咂了咂嘴,接着说,”其实没什么,就我想起了当年和你去秦岭,咱一路上碰的那些人,什么李老板王老板泰叔,意图都很白,不就冲着那棵铜树来的吗?

只有那凉师爷,你说单纯为考古嘛,凭他那猫样,还不在半路就给折了;干这行是玩命活儿,不是靠一肚子文墨就能跳进来混,那个李老板也像大风大浪过来的,还不是给鱼一口吞掉,更何况是他。”


一口气说上一串话后,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连忙收声——事实上,在第一次从 “本我” 分裂出来时,我犯口吃的毛病,就已经不存在了。为了不让吴邪起疑,当年出号子和他见面时,我照样装结巴,装得还挺累;刚才光顾着一个劲儿丢话,竟把这环节给忘了。

吴邪依然直勾勾盯着我,脸色比刚才更难看,我还以为他是察觉到这一点,然而他却—— ”你要说的应该不只这些吧?”


有种钢钉打穿了脑门的感觉,我看着他,我很认真的看着他,耳膜里反复着刚才那句话,确定我没听错半个字。

就连浇灭心火的语调,也可以冷得那么相像…我想我是真正的绝望了;看样子,比起和我有关的一切,对他而言,还及不上一个虚假的名字。 


“好,我就直白了说吧,” 如今我已当是破坛子破摔,也没什么需要再欺瞒,”那个自称凉师爷的,确实留藏了好几手,在我看绝非省油的灯;你跟王老板上树那时,他不过用手指头敲了几下崖面,便警告我那座岩里渗了大量的水流,很不牢靠,后来山壁果真坍塌了。”
 
 
“当时他还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平安的带出去,但是我没作到…我很想,但我确实没能作到;所以我才想,那人对你的关心,看来很不一般,甚至有没有可能…你是认得他的?”


现在我所干的事,叫作搬石头往自己脚上砸,就为砸出个我不一定想要的真相,还有没有人能像我这么狼狈?

这一砸,同时也砸出他更多表情变化,好像有什么硬冷冷的东西,在他脸上崩解了开来,很多我看得懂看不懂的情绪,同时间回流到他身上,他的五官甚至看上去有点扭曲了。


讽刺的是,这样的他,终于开始像吴邪了,那个有血有肉的吴邪,只是我还来不及多看几眼,眼皮一眨,前一秒他还坐在我面前,下一秒只剩个空荡荡的座位,我一转头,发现他正用非常快的速度,往巷子头走出去——

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好几声老吴,他头也不回,脚步还加得更快了;我正想起身去追他,手臂却被一个力量拖住,让我才刚站起来、又被迫坐了下来!


我定睛一看,抓住我的人,竟然是——吴邪?!他正坐在刚刚还空着的位子上,一边笑咪咪的替我挟菜,边问我,老痒你打算上哪儿去?我们这不是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呢。

他那张过度夸张的笑脸,怎么看怎么虚伪,我先是愣在原地,见着他挟进我碗里的菜越来越满,怎么也挟不完似的;而他的嘴角,则是一路笑咧开来,横过了两边脸颊,几乎快裂到耳垂下方去——


我发出一句怪叫,一伸手就去扒他的脸,啪啦一声,他整张面皮被我撕了下来,连着两颗吊在眼眶的眼珠子,鲜红的血液,从微血管里一丝丝爆出。 

碰的一声,他上半身和那张血脸都倒在了桌面上,我惊叫着跳开,椅子也被我一脚踢倒;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吴邪,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拔腿就往外狂奔——


然而当我跑到了巷子口,还是慢了一步,吴邪早已消失得不见人影。

我往前看,街角尽是黑茫茫的一片,只有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到处都没有他;我再回过头,看向刚才自己跑过来的地方,不禁呆住了;


那里不过是一条空巷,尽头是封死的,看上去,已经废弃了很长一段时间,哪里还有什么摊贩、店家,更不用说前一刻还倒在血泊的那张脸。


===

在这里特定解释一下,应该会让很多亲看不懂的最后一幕 冏

是酱子的,基于潜意识引导法则
你不用刻意要求一件事,愿望往往是顺着潜在意愿达到的

所以路边摊一开始便是假的,是痒哥想着饿,又想赶紧找个可拖住小邪的地方
摊子就出现了,小邪会定在原地犹豫,也是如此

不过两人吃下去的东西都是真的,就跟会从背包里源源不绝拿出的食物一样,不是狐仙传说 冏

后来小邪走了,痒哥回头看见的那个,自然是物质化,是他意想中会陪他谈天说笑的吴邪
但那个吴邪已经不复存在,所以一下就被戳破了,一如那残酷的现实
就连痒哥都知道还会对着他笑的吴邪很虚假

所以,梦想崩灭,一切也就被打回原形了
接下来就是传说中痒哥爆走的压倒场面... (殴) 
 
 
06

我想我长久以来都搞错事情的重点,一直都搞错了。

当我找上吴邪,陪我深入那片折返秦岭的丛林时,不是没想过,这将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危险——这风险他本人不止一次向我强调,那么我,让我如此固执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失去母亲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从裁缝机上快速打下来的针头,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它的路数,手指头上就已车进了一排线,我想扯掉它们,却只能扯出更多的血肉和疼痛;硬是扎进骨头的事实,我无力更改,我能作的,就只有从既定的现实中,找出自我解脱的方式。

比方说,我让我母亲再度活过来——虽然那一度成功,但是那混进了我曾经失去过她的恐惧,导致结果变得不三不四;再度拥有她的喜悦、以及她实际上已经离开我的痛苦,融合交织在我虚构出来的梦境里,重复着上演,每一天每一天。


所以我想到了吴邪,一个不管在我印象中、以及他本人所彰显出来的价值,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如此纯粹。

他并不在意陪着我翻山越岭,追寻的只是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利益回馈,哪怕这过程可能赔上他一条命;把自己的性命,和这段旅程画上等号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他对我的信任,真的就只有那么简单的动机。


我以为我的决心已经够坚定,虽然我处心积虑,不让吴邪发现我的意图,偏偏世事无法从人所愿——当他认清了我,能给予我的只会有失望和憎恨,这是我早就预料到、也准备好要全盘接受的部份。

我以为我能假装若无其事,用一只手臂就挡下它们,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坐在缝纫机前那个温柔的笑脸,以及再熟悉不过的饭菜香味,如今正在距此不到数百哩外的地方等着我,我只要回到那里,一切都将告止于终;你对我的情、对我的忠,累积到最后瘀结成的心灰意冷,我以为我都可以用这份得偿宿愿的满足来弥补,不再有一丝悔恨。


所以,当我从蓝田的河床底部爬起来时,我很惊讶,看了看上方坍塌的土石,上一个本我正在那里被压得支离破碎,而我早知道,自己会再活——

令我意外的是,我以为自己睁开眼会站在家中,我的母亲会围着那条眼熟的蓝色围裙,从厨房的门口走出来迎接我;可是我,却还在这里。


站起来拍掉满身的泥土,左右张望了一下,我很快就找到,那把依然将我锁在此地的卯钉:

吴邪,他和我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远远望过去,我只看得见他横躺在地面,从杂乱的草丛间露出一半的身体;由于我眼里只注意他,导致背景物都变得模糊,导致我往前奔跑了好几步,才赫然发现,在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像张白纸。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唯一产生的印象;不是因为他穿得一身白,而是从天边射下来的阳光,看起来就像直接从他身体穿过去,彷佛他只是个平面的倒影。

我并不认识那个侧影,他被黑头发遮住的脖子、尖削的下巴,对我来讲都是十足的陌生;我只是纳闷那身装扮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白纸就对折成一半,在吴邪身旁屈了下来。


他接着伸出一只手,搭在吴邪有点发白的脸颊,两只特别突兀的长手指,透着阳光贯穿了我的视线,伴随他下一秒转过头来,看向我,那双眼睛,就像埋在土里的冰种黑曜石,走到哪都不可能被认错;

我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再看回他身上的衣服,一连串早先发生在秦岭上的记忆片段,以破冰之势被拉ba出来;那人跟着我们爬上爬下、让人以为他弱不禁风,变起脸来却比翻书还快,怎样也翻不出他确切的意图——


明明这些事都发生在距今不到几小时之前,我和他此刻面对面站着,不知怎的,竟像在看一幅古代的壁画,从两双脚边横过去一大片时间的鸿沟;


我盯着他的脸看,他的目光也没有移走,我们就这样打量着对方,貌似在评估到底谁还是存在现实之中的产物?有种不知名的气场在流动,在这空间里,唯一被确认真实、且不受影响的个体,就只有吴邪了。

他还是静静的躺在原地,无意卷入这场战争;我靠着一眼的余光,看出他还在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没有失去呼吸。


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其实已分裂成两种版本;一种只绕着我的母亲旋转,另一种,则是悄悄滋生出一个轴心点,叫作吴邪。

我一直有种错觉,以为只要死守住我拼命想挽回的那块疆土,其它的部份因此被毁掉,也无所谓。


当我第一次感觉到后悔,这两种世界,早已经没有并行的可能;当那个人脚踏在原本属于我的领界边上,看着我,他一句话也不用说,谴责就像早先山洞里落下的石雨,毫不留情把我再次活埋。

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划在吴邪原本干净的脸上;一声枪响砰地在脑中响起,吴邪的脑袋从我眼前一歪,一发子弹削过他耳垂,再偏离一寸,就会射穿他的太阳穴。 
 
 再往下看,缠绕在他手臂和肩膀上,一圈圈渗出血迹的纱带——刚才我到底置他于什么样的险境里啊,而此刻我竟好端端站在这里,他却躺在那里;

我越来越不确定,保下吴邪一命的,究竟是我的潜意识作崇,还是眼前这人的出手干预?极感谢和极憎恨的心情同时间在胸腔里翻滚,对这个人;相较之下,他对我的感想,很明显只有一个。

 


闭上眼睛,那张脸就像在药剂里浸泡很久的底片,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又很清晰的显像出来;

并非我刻意的要想起他,而是有人一而再、再二三的提醒我——打从我站在吴邪店门前那一秒,直到他起身奔离开我的那一刻。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我试着把 “吴邪” 这个名字,填入脑中假想的一个空格,许多关于他的事情、还有他的回忆,就跟尾随着关键词下拉的几百页信息一样,大量大量跳进我脑海;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已拥有这种力量,有点像大脑掌管记忆的区块,也物化成某人的一部份;这能力其实不是完全出于我自愿的,甚至我十分害怕,因为透过他的眼将会窥见的记忆画面,不见得都是我想看到的。


……到处都是那个人、那张纸一样单薄的身影,想抹也抹不掉的眼睛,满满的满满的,充斥在这片我荒芜已久的地带;

三年前我来不及察看,三年后我再回过眼,在吴邪的世界里已没有为我留下一寸立足之地;他的脸跟他的脸,不停地交错出现,好几次甚至重迭在了一起,让我都快分不清这场回忆到底是属于谁的。

 

我拿起摆在手边的话筒,悬在耳边,手指还没去按号码键,拨号声自己就响了,嘟、嘟的亮了几声后,切换成通话,一把稚气未脱的男音,从对面丢过来一声喂。

“让吴邪听电话。” 眨了下眼,接电话的人脸就映在我眼前,是那个长年替吴邪管店的伙计,当初我离开铺子时,接下我工作的就是他。


对方愣了几秒钟,”呃,吴老板这会儿人不在店里,他上北方办货去了。”

“办货,是去办货还是下斗?”


对面又传来一阵沉默,大概很少碰到这么直着来的客人,我几乎可以想见那姓王的小伙子一脸惊慌——电话那端接着传来沙沙的吵杂声,我心想,他不是紧张的掉了话筒吧?

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响应,我便朝着话筒吼:”说话!”

“我在听。”


吴邪的声音像幽灵一样,从话机上的小孔飘了出来;一种专属斗内的阴湿气息,也跟着渗进包围我全身,我只消嗅一嗅鼻子,就能感觉他在我身边。

“到我家来,我妈想见你一面,” 我对他说,”还记得我家怎么走吧?”


没等他回答,我就挂了电话,躺进背后冰冷的沙发椅;目光穿过没开灯的客厅,直视角落的那间厨房,里头空无一人。

这个地方跟三年前没什么不一样,当然,这不是一种正常的状态;我知道吴邪会来,他会来不代表把我的话当真,应该说不论他是不是把我的话当真,只要他来了,就还是我的吴邪。


在心里倒数着他的步伐,一阵同频率的脚步声响就出现在楼梯间,到了门口停下来,他的手还没按门铃,门就自己打开了;

依照吴邪的个性,以前他会为了好奇心闯进来,现在的他,也还是会进来,就算怀抱是对我的戒心;我扭开了一盏小灯,让他在跨进客厅之前,刚好看见我没入走廊的背影,这条走廊是通往我房间,他知道,他也如我所料的跟上来了。


我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环顾了几眼,又再往前走几步路,他的脚步接着定格在我背后;

我们两个就这样静止不动,看着月亮从窗框缝里丢一片照明进来,天很黑,这个曾经很怕黑的人,此时和我一样,被吞进房角的一处黑暗里,宣誓加入这场摊牌的局面。


“你母亲呢?” 他是先打破沉默的人,我转过身,一只手叉在裤袋里,看他,有一种名叫怀疑的情绪在他脸上跳动,原来,他还是选择了信我。
 
 
 
“她走了,三年一到,她就不在了,这是当初我约定好的期限,记得吗?” 也是你送我的一场魔法,看样子…你果然忘得一乾二净了吧。


吴邪的眉头皱起来,又开始出现那种很不像他的弧线,不确定震惊还是震愤,那一项占的成份多一点;

为我母亲献上的哀悼没有多久,他很快会意过来,我叫他来的用意不单纯,他警觉的往后退一大步,转身,立马朝门的方向跑——


门在这时砰一时关起来,他尝试转了好几下门把,却发现它锁住了,我的手这时压上门板,把他关在我的身体跟门之间,他转回来看我,从我发尖落下的阴影,一根根画在他脸上。

他吸进了一口气,再吐出来的时候,形成一种我不曾见过的怒火,让横在我脸前的温度瞬间升高,他瞪着我,声音跟吐息相反,很是冰凉:”你又骗了我。”


我又骗了你。

对,我是骗你,用一个你早该发现,然而事实上被你彻底遗忘的借口;这份错应该怪罪在谁身上?我试着用这样的理直气壮反问他,却被他墙一般冷硬的目光,一再弹回来——


那感觉就像被人打了好几巴掌,而我一个都闪不掉,当他的眼睛、就像另一双眼睛,不用开口讲一句话,同样的一句话,横跨了时空、再次狠狠打中我眉心:


你让他白信了你。

你让我白信了你。


你他妈别再用跟他一样的眼神看我!!!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怒吼,接着门板也传出砰的一声!我两只手掌掐住他的肩膀,在门前重重撞了一下,当我眼睛再打开的时候,他整个人被我按在了门板,我的嘴唇也紧紧压住他的嘴唇;

他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呻吟,被我用舌头堵了回去,我这么作,是想让他把那句还没讲的话给咽下,就像那封被我撕碎了吞回肚里的信,上面写的是白纸黑字的真相,可是现在我不想听。


所以,当他的手开始反推我,我们之间很快形成一种角力,他的力气很大、出奇的大,他是真的在反抗我,我也不意外他有这样的力道——他这些日子去干了些什么我很清楚,但他要知道,若我打从心底要压制他,他想阻止我,是无论如何也作不到的。

我的舌尖这时传来一阵剧痛,本能性的往后退开,抽离他的口腔,他咬我。


血的咸味很快在嘴里扩散开来,我抹了抹嘴唇,他这一下是用狠劲了去咬,我的舌头只差没被他咬掉一小截;

我偏头一呸,淬了一口血沫在地板上;再看回吴邪,他此刻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随时会发狂的野兽。


我的心情却异常的平静,只是感觉,刚才充满在口腔里的血液,这时正往上冲,变成了一条又一条的血丝,从我眼白里爬出来。 
 


07

吴邪从没见我这个样子,当然了,在今天之前,我也没见过自己这样。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横在眼前,我应该会被自己吓到;可现在站在我前面的,只有吴邪,从他的瞳孔里我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我只能猜,从他看我的表情猜——他比较像正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而不是对 “解子扬” 所产生的疑惑、斥责,或者恐惧;其实很简单,就跟在西冷印社两扇檀木门前我见他时,心情是一样的。


曾经我们对对方如此了解,一起浸泡过在木头制的大浴盆里,抱怨底下的柴火不够烧;当我们带的钱不够买两份,把喝了一半的铝箔包转向我时,他不会把吸管换掉;

有回他来我家,发现我穿着的裤子底磨了个大洞,他皱皱眉头,却没问我为什么不把它扔了,只是脱了自己的塞给我,然后说,明天再让他母亲带条新的来;当晚,他就套着条四角裤爬上我隔壁的床位,我拉了大半张毯子给他,虽然那时是十一月,包在我裤脚里的温度,已经足够暖和。


一起长大的过程,有时更像是分享、或是共享彼此所需,不需要证明什么,也没必要顾忌什么;就算我们抱着对方睡上一整晚,也只是因为冬天夜里冷。

我又摸摸自己的嘴角,月光下翻过手来,上面是一片鲜红色;疼痛倒不是我在意的重点,让我不断回想的是,刚才咬在舌头上那排牙齿,那阵触感,还有他磨擦过我的嘴唇,有点干躁…却很软。


像是为了要确认某些事,我把他的头按回门板,再度吻住他;这次,不为了阻止他说什么,而是要听听我自己想什么;血的味道同时在我跟他嘴里散开来,不知道是不是血液麻痹掉他的神经,一时之间,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挣扎。

直到他倒吸进一大口空气,我放开他,两张脸靠得很近在喘大气。也难怪吴邪会吃惊,在他认知里,我还是那个会跟他争抢饮料的小鬼…现在已经是男人;他或许能理解我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对他开枪,但他不能理解的是,我吻了他,脸上还挂着为他萌生的欲望。


其实我可以就这样开门,让他走;放他离开跟留下他,将会带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既然结果同样不能更改,我更想看看这个连我都不熟悉的自己,能够蜕变到什么程度——不管吴邪是不是也想,我抓住他的手臂,朝离心力方向一甩,把他磅地摔在靠墙的那张床。


他的身体刚在床垫上躺平一秒,我拔了眼镜、往旁一扔,接着朝他两腿中间爬,把他正准备坐起来的上半身压回去;

吴邪的肩膀扭动了好几下,发现挣不掉我,他大概也很慌,挥起一个拳头就往我脸边冲,我挡了下来,连着他另一只手,一起往上拉按在了他头顶;我只用一shou虎口,却能扣住他两只手腕,可见得他有多瘦。


——他怎么会瘦成这样?这样的疑问句在心头升起,被我压在下面的那副躯体,感觉简直像一片砾石地,好几处突起的骨节,戳得我直发疼。

我伸起空着的那只手,把他运动外套的链头拉下来,里面是一件单薄的T恤,我抓起它的下摆往他胸前推,露出一大截胸膛,灰白的像蒙上尘埃的石膏;但真正吓到我的,不是他跟脸色一样难看的肤色,而是…刮在上头的一条条疤痕。


印象中,吴邪是连美工刀割了手都会哀上好几天,那种娇生惯养的体质;即便被螭蛊追赶、身旁卷着条大蛇,我还是会有种潜在意识,认为伤痕累累和他是格格不入的事;

他的手腕还在我掌心里窜动,可我太想看仔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压住他的手,就跟一把虎口钳一样,他越想挣脱、就越是硬碰硬,腕节处甚至传来好几声咯、咯的声音。


我低下头,观察那些映入眼前的伤疤,它们多半转成了褐红色,显然都是旧伤,花上个把年也很难褪得干净;我的手指不由得去触摸它们,有点在发抖,每碰上一条口子,脑中就闯进一幕画面——是被粽子给刮的?暗箭吹的?硫酸溅的?
 
 
 
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伤的存在,也许我的手指现在轻轻一抹,它们就会像颜料一样给擦掉了;又或者,根本不会有让我看见的机会。


由于我太专注在这场震憾,导致对他本人失去了防备,当我撑起身体,想要更看清楚划在他左腰的一条刮痕,他因此捕捉到空档,顶起左腿膝盖,朝我的腹部狠狠撞进去——

这一下撞得我眼前发黑,双手的力道都松开了,吴邪一摆脱我的禁锢,就想往旁逃开,我想也没想,啪的一个耳光,又重重地把他击回床前。


吴邪捂着自己的脸,倒在枕头上,其实在掌面撞上他的那一刹那,我就后悔了;可我还是打了他,见他眯紧双眼的痛苦模样,我这一下,说不定把他半边脑浆都打糊了。

我呆呆看向自己发红的手掌,心想着,为什么我舍得下手打他?就像在秦岭时,明明我不停告诉自己,看好他,别让他陪着我栽在这里,我的人跟脑袋却分了家,一边用刀指着他,一边想把自己千刀万剐。


现在的我也是这样,我很想一拳打回自己,身体却背道而行,用双手掐住他的肩头,紧紧压着他;我嘴里很想说抱歉,吐出来的,则是完全相反的语言——

“他有什么好?”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听见自己在嘶吼,”你他娘的倒是说说看,啊?他有什么好??!”

 
大声咆哮的同时,有另一句话是我没问出、我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敢问出的:我有什么不好??

对于第一个问题,他有可能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第二个…即使我没问他也没说,da an都昭然若揭;光是眼下我对他作出的事,已经足够给他一百个理由,还我一顿毒打,然后跨出这扇门,当作解子扬从没在他的生命出现过。


吴邪愣愣望着我,两只眼睁圆的像颗胡桃,好像刚才我报出的是一串他保险箱的密码,里头藏着的,则是他以为除了自己之外,再没人找得到的东西;

他的眼里这时铺上了一层水光,那张既削瘦又冷漠的脸孔,再度从底部浮出来,跟我同样贴他那么近,只是吴邪给他的响应,是全然接受而不是抗拒——是吗?你连身体也给了他,是吗?


这样的觉悟在我胸腔里丢进一团火,从喉头烧到下半身,再从下半身窜回脑门,我的身体跟心智都反复告诉我一件事:他已经不是我的。可我还是得作点什么,才不至于让这团火,把我自己由里到外给吞没了。

我举起单脚膝盖,跪在他胸口上,用全身的力量制住他;我听见他在咳嗽,两手试图把我扳开,而我只顾着拆掉自己的皮带,也拆掉他的,接着我抬高他的腿,从裤腰脱下来那非常狭小的空间,把腰挺进去——


他发出一声沉吟,听上去像声带被人扯了个稀烂,我知道他疼,我也是;他全身上下都呈现完全的僵硬,就像一把钢刀,一刀刀剁在我的入侵上,我越是强硬,换来的疼痛就越剧烈;没关系,我只当这是对等的报应。

我又往前顶进了好几下,心里想的是,如果爱和恨,是两种极端的情绪,既然爱的那部份,我已经抢不了,那他就恨我到底吧——如果这也是一种让他牢牢记得我的方式。


两掌压在他十指上,我的目光只敢定在他锁骨那块凹痕,不敢看其它地方;直到我听见上方传来一阵呜鸣,虽然很轻,比起刚才隐忍的闷哼声,却格外刺耳…

顺着他衣推的皱折望上去,有两条疑似眼泪的东西,正从他的下巴滚下来,流向颈动脉;我顿时吓到了,抬头往他的脸部看,确实,吴邪正仰着脸,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方向,他的眼白发红,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溢出。


他在哭。这个事实凝聚而成的同时,也严重打击到我,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吴邪哭,至少在我面前没有。当然他有过非常沮丧的时候,就像每个人都会经历到的:大考不及格,娘们没在课堂上回复他传的纸条,毕业之后该何去何从;

可即使看清了我带他上秦岭的目的,当我被埋在乱石堆中,他望着我,问我还有没有话想说,他的眼里除了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我很努力要寻找跟 ”依恋” 有关的一丝情感,却在咽下气的最后一秒,还是没有找到。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哭?我压得他难受了?弄得他疼了?我把腰杆退出来一点,撑起身子看他,手正想去摸他的脸——

“我爱他,” 他在我指尖前开口,声音很沙哑很低,”我爱他!!!”


第二次,他是用吼的,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那种吼法,就像引爆后产生的余波,把我整个人向后方震退,下半身一离开他的身体,更多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流下来;我一路往后倒退,直到背部撞上冰冷的墙。

我把头抵着窗框,直视他,他还是仰头望着上方,双掌摊平,泪水在下巴无声的干涸掉,堆高的衣领被染成一大片湿。


刚才那句话,貌似他不是对任何人讲…至少不是对我讲,他只是单纯地把话丢出来,看看有没有人能给他回应。

结果得到的回应,只有一大片死寂,对我跟他都是;我靠在这里,他躺在那里,皱得乱七八糟的床单,像条冰河横在我们中间。


我的脑部算是后知后觉,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耳鸣——刚才那句话,省略掉主词和受词,只剩下中间一个字,跟鸣钟一样不停围绕着我,搅得我几乎耳聋;

想想,我和他的谈话之间,貌似从没提到过 “爱” 这个字,即便聊起那位早被我丢掉名字的旧情人时,也没有;我们可能用最低俗的言词讨论姑娘,爆粗口也是家常便饭,唯独这个字,从来没被提起,一次也没有。


如果你问我, “爱” 是怎么回事,我能给的解释,或许只有,我为了守住它,可以偷改掉生死簿上的日期,背对着全世界,然后收回来更多比死亡还恐怖的惩戒;

…看样子我果然不是适合谈论爱的人,那,吴邪呢?


我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有一团肿胀的疼痛聚集在上头,我越掐它越加重,”那,他在哪里?”

那个被你说 “爱” 的人,在哪里,去了什么你身边以外的地方?


我不知道对吴邪来说,一个人到达什么样的定义,才能让他冠上爱这个字眼;我只知道,如果那人值得,值得到把你身心都占走了,一发子弹、两发子弹、三发子弹,我捂住疼痛转移到的胸口,感觉横隔膜后方静静在流血,够了,够了。

可为什么他不在你身边?他残了?他变了?还是他死了。如果不是上述的任何一理由,他凭什么放任你满身是伤,躺在这里,朝向没有人的空气嘶喊着你爱他,只要他还有听的能力,就应该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好好听着…


他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 这是吴邪的答案。


我不知道门什么时候开了,也不知道吴邪,什么时候走了;那个走掉的人,他不是吴邪,而是一个搞丢自己灵魂的空壳,当他好不容易,出现还有温度的眼泪,却没有一滴是为我流的。


子扬,吴邪去了哪里?


当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我指的是…她看上去像还存在的时候;几乎每一天,她从厨房里走出来,都会问上我这么一句,手里端着一盘还在冒烟的蒜炒青菜;

比起我来,吴邪更喜欢吃那道菜,它可以是他不厌其烦到我家蹭饭的理由,一直到我跟着老表出远门之前,都是如此。


我看着我母亲充满期盼的眼神,一头乌黑的长发往后面梳,高高绑起一马尾把,里面一根白头发也找不到,我怎么忘了,把她送给我的人是谁,里面当然混进了有他在的记忆,而且是单纯快乐的。

所以,我又怎么能对她说,为了再吃你煮的这道菜,你所惦记的那个人,已经被我亲手推得很远很远;我只会在她一脸失望的放下餐盘时,把她抱进我胸前,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抱歉,我也不知道吴邪去了哪里。


我一直都是这么回答,直到有一天,她从我的怀里消失为止;当时我抱着的只剩下自己的体温,就和现在一样。


写这篇时一直想到一段适合某痒的话,忘记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如果有一天,你走进我心里,你一定会哭,因为到处是你的足迹;
如果有一天,我走进你心里,我也一定会哭,因为找不到我的身影。 
 
   
 08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记得,粉身碎骨的感觉是什麼。


第一次在崩塌的山洞里,第二次也是,如今,不过换了个时间、换了地点,我坐在这,双手双脚看上去都还安在,却同样动弹不得;

下半身传来的剧痛感,习惯了也就麻痹了。无论是被石头压碎的内脏,还是吴邪往我胃部顶上的那一脚,一张嘴,回流的血液从嘴角滑下来,我不去擦它,而是想像生命力一点一滴掉在床单上,好让意识和身体游离,飘浮到空中,观看自己一次次将死亡倒带,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


这样的你,早就不是个人类。

那个人曾经这麼说过,虽然,他并没真正说出口。


在我试图要往吴邪所在的位置跑过去,他挥手挡住我,在我正准备破口大骂时,他脚板按在吴邪躺著的竹筏筏头上,用力一蹬——

筏体原本静止在水面上,被他这麼一踢,这会儿开始迅速往下游移动,吴邪还是沉沉睡著,连眼皮也没翻一下。


我一见急了,恶狠狠瞪向他,他回看我的眼睛却像两股黑洞,把我的愤怒吸进去,丢还回来的只有一句话:你去了又能如何?

这句话,他同样不是用讲的,我却能清楚接收到他的意思,原本涨得满满的底气瞬间被抽走,好像跟这人之间,言语的对谈根本是多余的,而是一种脑波和脑波间的交战。


溪水流的很快,一下子把载著吴邪的竹筏带得老远,相较於我的焦躁,那人看上去还是不急不慢,狗日的他到底在想什麼?!在心里爆怒的同时,更该死的是我必须承认,他说的没错,我去了又能如何?

吴邪,他是亲眼看著我被埋没在石堆间,如果现在我跑向他面前,摇醒他,他睁开眼再看到我时,会怎麼样?那种见了怪物一样的表情,说什麼我也不想再看第二次,更别说…再一次用子弹把它打个粉碎。


尽管掐在掌心的指尖已经快戳出洞来,站在这人旁边,我能作的只有,眼睁睁看著某些事物,就这麼从握紧的手里溜走,如果不是有谁无情的提醒,我还会再伸手抓住它们一次,不管后果是什麼。

“…你到底是谁?” 囤积了这麼多的念头,我对那个人,不是 “师爷”,而是他,第一句开口讲的,就只有这几个字,也不需要更多。天晓得这是他第几张面具?面对一个虚伪的不得了的假像,我又有什麼必要多费口舌。


两张脸同时面对面,这也是第一次,我和那人四目交接,中间没有伪装用的平光镜片,没有吴邪;莫非因为这样,之前很多由反光造成的情绪,看得明白的看不明白的,现下全数被滤掉,让那双眼看上去更加无机质。

可以确定的是,比起被鄙视、甚至被无视,我更加厌恶他现在看我的这个样子,那好像在说,我比他更像是一个死物。


“我叫张起灵。” 他用那种渗透进古木天顶的语调说。

你呢?


有些问题,在你听到的当下就能丢出答案,有些,则要花上一辈子;

关於这个课堂上被老师点到,消不到一秒就能回答的问题,当时,我到底怎麼回答他的呢?——甚至我有没有回答?还是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思考问题的答案。大脑陷入这样的混乱时,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就像被解开了定身咒一样,我整个人从床上弹跳起来,偋神听,斜前方的房间门,正关得死死,从门后不时发出叩叩、叩叩的声响;

“子扬,你在吗?”


窗外天气很好,月亮一样把我的影子打在床单上,可是听到这个人说话,我竟有种被五雷轰顶的感觉!足足花上好几分钟确认是不是我幻听,那个喊著我名字的人,声音一丝丝从门缝里钻进来,不曾间断过;

我想爬下床,才一动脚,整个人又屈回去——我的两条腿几乎失去知觉,咬牙在原地等了好几分钟,血液循环才逐渐回复,到底我在这里乾坐了多久时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战战竞竞来到门前,我还得边说服自己握上门把的手,不要像触电一样直发抖,门一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线泄了进来;

站在我面前的人,背著光,映现出一张我最熟悉、但也最想像不到的脸。


我母亲,她正顶著满脸笑盈盈看著我,露出雪白的牙齿,一见我开了门,她的手立刻伸过来勾我的手臂,嘴里直叼念:怎麼这麼久才来开门?是不是又犯懒睡迷糊了?说归说,两眼还是笑眯成一条线;

她的笑容通常有一种魔力,像面镜子,让你可以折射回一个同样的笑脸回去;可是很明显此刻我只有呆滞,面对我的异状,她也不以为意,只顾一路拢著我下楼梯,有点像在引导一个梦游症患者。


从二楼走下一楼的过程,光线越来越亮,刺得我眼睛几乎睁不开,我甚至要以为,如果这是从人间下到地府的捷径,阎罗王肯定比想像中来得慈悲…

直到我和我母亲来到客厅,而我看见,吴邪正坐在那里。 
 
 
 09

当我第一眼见到吴邪,就可以确定,这里绝对不会是阴曹地府。


几乎是察觉到骚动的同一时间,吴邪从沙发站起来,一转身,和我母亲打了个照面;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惊讶,但是他没有,反而还开始和她寒暄起来,也顺道抛给我好几个微笑,不是很夸张那种,但,已经足够让我想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看看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他看上去就像吴邪,我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真讽刺,这正是令我错扼的点。


然后也跟小时候一样——只差没有丢在沙发上的两个书包,我母亲走在最前头,沿着廊角,领我和吴邪往餐厅的方向弯进去;

圆型的餐桌才一映入眼底,见我还站着发愣,一只戴着玉镯的手攀到我肩膀,把我几乎是用按的给按进椅子,桌面上已经摆了好几盘烧好的菜,还有三副碗筷,排列的整整齐齐。


吴邪坐在我右手边,我母亲边低头把桌布拉平、边跟他讲话,笑眯眯的眼角一点皱纹也没有,吴邪也十分热络的回答,看不出有任何勉强。

如我所言,论演技,或许我不是最好,但肯定在他之上,面对这个在同样场合上演过几百遍的画面,照理说我该比谁都熟悉,可是,眼下却是他们二人完全投入脚本,只有我像落了台词,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拍拍我的背,我母亲让我们先动筷子,她要去顾炉火上的汤,那只翠绿色的镯子在她手上晃啊晃,直到跟着她一起没入厨房的门,我眼底都还是那抹残留的绿,就像一道闪电划过脑门:

那手镯,我记得上中学之前,在我母亲有回清扫时不小心打破了啊,她还可惜了好久,怎么这会儿又戴在手上了??


我颈椎一阵发凉,回头望吴邪,他也正看着我,一脸的平静,饭碗已经被他拿在手里,他用筷头敲敲我的碗,”吃吧,没有毒的。”

吴邪自顾自低下头,就着碗吃了起来,见他使筷子在碗盘间来来去去,毫无顾忌,反倒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吃不下我母亲煮的菜,敷衍性的挟了几口,咽进嘴里也吃不出是淡是咸;尽管不再有上一次见面那种让人窒息的氛围,我却知道,有些卡在喉咙的话,不出口等于勒死我自己。


“吴邪,” 我把筷子跟碗都放下来,”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的眼睛原本向着自己的碗,这会儿抬起来,落在桌巾上的一块污渍,过了几秒又移动到我背后的厨房门,我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把头转过去;

那扇门,我的母亲从刚才走进去,就一直没有出来,我也听不到她在里面走动的声响,更别说应该要飘散出来的鸡汤香味;吴邪又注视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垂下来,轻轻叹一口气,”果然我只能作到这样啊。”


在他收掉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后,这空间,顿时变成完全的安静。

当然了,这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而已,不是吗?看着第三副无人问津的碗筷,我们谁也不说话,甚至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只有围绕在菜盘上方的白烟,还在学幽灵四处游走。


好容易有个字重新凝聚在舌尖,我正想开口,吴邪却抢我一步——”今天我来,是来和你道别。”

我把眉头皱起来,道别?他要去哪里?


一个你认为自己不可能再见到的人,只代表他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不代表他要从此离开。这太明显的问句直接写在我脸上,导致我还没问,他又先帮我回答:

”我去找他。”


他是谁这种蠢问题,我当然连问都不用问,困惑我的另有原因,”找?你不是说过他——”

“不在了,对,” 吴邪打断我,接着看向我,”跟你一样。”


你有没有看过把水洒向空气,它在瞬间就结成冰的样子?我在阿富汗的时候玩过一次,虽然气候条件事实上没达到标准,那是给我母亲的一个惊喜,她喜欢看新奇的事。

当吴邪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摊开来,推到我前面,我还在回想那道冰柱的弧度,划在半空中很美很美,灰白色的纸面上,却有两团异常突显的光亮,逼得我不得不召回心神,把视线集中在它们。


其实我只扫了一眼,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内容,已经像走马灯在我脑袋里跑过去;那是一份从网页上打印下来的文字,最上方横着条搜寻栏,再来是搜到的结果,标题很长,只有几个字特地被粗体标示出来:

空难,LA往杭州的班机,乘客名单,跟在下方的是一连串姓名;这个字段的发问者自称罹难者的亲属,而密密麻麻的名单之中,有两个人名被划上黄色荧光笔,分别是我母亲跟我的名字。


当我发现的时候,我听见的是自己在笑的声音,直到我一抬头看见吴邪的表情,这才把嘴巴闭上,看样子,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飘浮在我跟他之间的空气,也像矿泉水一样结冰了,那感觉有点像回到西冷印社的古董街,我们也是面对面站着,在走动的只有不断撞到肩膀的路人,包围我跟他的,却是静止不变的时空,好像横在中央的那些错乱情节不曾出现过。


“为什么?” 吴邪问。

如果开口讲话的人不是吴邪,我一定会想揍他一顿,虽然我也知道,让时针停格不是很上道的把戏,既然我已经作了,就不要那么快把我拆穿。


“一开始我不就说了吗,” 我又举起手捏自己的鼻梁骨,总有一天它会被我捏碎,”想见你啊。”

就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这么简单而已,至少这句话不是谎言。 
 
 10

我一直很努力不再说谎,在我认清为了圆一个谎话,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所以,当我看着我母亲,不管她是失望还是害怕,我能够作的就是紧紧搂住她;虽然事实上我没有能力,把我们都想见到的那个人带到面前,也说服不了一架掉进乱流的飞机,从径直冲进的山沟里转弯——

我一再向她重复的只有:不要怕,一切都会没事。我想这应该不算自欺欺人,因为我只是陪她回该去的地方。我没有想到的是,等她终于在我怀里平静,闭起眼像是睡着的样子,我的心跟着松懈下来,不再去抵抗机身的自由落体;


我以为自己已作好准备,再次观赏世界在眼前砸成碎片,那一秒,碎片却组合成吴邪的脸。


那张脸现在就坐在我正对面,距离我不到一个上臂的长度,却没有为我带来意想之中的喜悦;

尤其是当他又叹一口气,用的是比刚才更沉的力道,感觉就像丢了好几个秤锤进我胃袋底,比起这一幕景色,说不定烧成焦炭的断壁残骸,还是更好的选择。


“我一直思考,你为什么回来找我,这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吴邪说,摸了摸桌面的那张纸,”那天从你这里回去,我想了想,便试着上网用你的名字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没想到…”

没想到,他以为最有可能出现在精神病患或通缉犯当中的名字,却是和一堆死人排在一起?


他这么想我并不意外,倒是我试着联想了一下那画面,把解子扬三字,填进白色空格,按搜寻键,然后粉身碎骨的结果置顶;

我真的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再笑出来。一次粉身碎骨,两次粉身碎骨,第三次,还是粉身碎骨…看来这戏码真他妈是为我量身打造,谁也抢不赢。


一阵的、的、的,的声响分散了我的集中力,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自己的手指头在敲桌子,现在食指跟中指正好悬在半空中,被吴邪一伸手按回了桌面,大概是嫌我太吵。

“你没必要这么作。” 他看着我说话,而我则看着他盖在我手上的手,从我突出的关节,可以感觉到上面那只掌心里有好几个粗糙的茧。


然后我又想到,我母亲那只漂亮的手镯,还有她光滑的笑脸,”你也可以办到,” 我把手从那片厚茧底下抽回来,双臂撑在身后的椅背,仰头看上方,”你知道,只要你希望他回来的话…”

头顶貌似又出现两个黑影子,不停往上爬,在错综交杂的树荫里消失;当时我就知道,吴邪也拥有了那种能力,然而我确信,今晚是他第一次用上它。


我不想假装自己能替他办到,再者我以为,对于这种逆反天命的作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吴邪会首度让步——他至今还没这么作,不是他从来没这么想过,就是无时无刻不这么想。

然而,我眼角的余光却瞄到一个不停晃动的残影,我看回前面,这才发现吴邪在摇头,而且一摇就停不下来,直到我很想用手替他扶正太阳穴,他才停了。


”我要作的不是让他回来,而是去见他——我必须去见他,就跟你来见我一样。” 他闭着眼睛好像在催眠自己,而我注意到,吴邪这回说的是见,不是找。看样子,他也没有对我完全坦白,他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

”认清现实才是放过自己的唯一法子。”


听完这句话,我还真的放自己笑出声来;所谓的现实是什么?是盖着一张底牌不掀开,不过那是愿赌不服输的人才有的行为。现实,一直都放在看得见的地方,就看你有没有胆量站到它面前,承认自己有可能全盘皆输。

我作了。虽然那不代表我勇敢,毕竟到头来掀牌的人,不是我自己。

 

推开餐桌前的椅子,我带他走去客厅;以前我常抱怨一听到电铃声,从饭厅跑到玄关去开门这段路好远,现在,则巴不得它再远一点;

吴邪通常不介意替我跑这一趟,他脚程够快,我想即使物质化也作不到让他脚步倒转。一眨眼,我跟他已经站在客厅的正中央,他在我的背后,而我停下来。
 
 

他很有耐心的给了我一次当哑巴的机会,我们就这样,伫在原地好一阵子不动,他没从我旁边绕过去,也没催我;

期间,我只作了一件事,就是死命盯着十步距离不到的大门口,不断在心里强迫自己相信:它不在那里。而这样干的结果,却是门的长方型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鲜明,几乎要挤破我的眼眶。


我一翻身扯过他手臂,用力抱住他,吴邪估计是吓了一跳,我听见他吸进一大口气接着哽在喉咙,却没再发出更多声音;

这个硬生生的拥抱,在空气中凝固了好几十秒——我已经放弃去模拟,此刻在他脑海里奔跑的,是那晚我对他作的事,还是六岁时有次他砸了花瓶,我也差不多像这样抱着他、哄他别慌的样子。


我所想的就只有,这里没有门墙形成的死角,是个完全的开放空间,他随时可以把我推了就跑,可他为什么不这么作呢…?

我还想放纵自己,继续在原地恍惚,直到他把手慢慢爬上我的背。


“三年…只要再三年,不可以吗?” 这句话自我肺部里逼了出来,从我的角度,刚好看得见披在他领子后面的头发,他头发已经长长了这么多,再过一段时间,还有很多事也会改变。

”我还在这里。”


我还在这里——虽然我其实没有为自己设期限;只不过,三年似乎是个死神偏好的周期,时间一到,它就会惯性找上你,打个招呼,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提供它一次以上的乐趣。

我把吴邪抱的更紧,不为了取暖,而是要让我的血骨都记得他的味道。


他的头原本靠在我肩膀上,这时抬起来,失去这个重量的我一下子很紧张,因此被他逮到空档,他伸手往背后绕,把我圈在他身上的一只手抓起来;

“如果你只是为了我,那我办不到,” 他边说,边折回我的手肘,”…抱歉了。”他把我的手掌压在我胸前。


这像是一个归还的动作。我低头看,那只被按在左边胸口上的是我的右手,上面曾经有掴他好几个耳光、所以留下来的红印子,它的食指还对他扣过扳机;抱歉两个字,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来讲。

我笑了一下,心说今晚这是他第二次按着我的手,两次都是为按下我某些蠢行;我把手掌翻过来,手指钻进他指间的空隙,然后握住他的手,举到下巴前面,想讲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讲不出来,感觉好像舌头打结的毛病,又再度流进我体内,一切都回到原点。


这也好,我两只手都垂下来,这也好,”嗯,那你,你去吧。” 

松开吴邪的手,我往旁站开一步,把他的肩膀拨了一下,让他往门的方向靠前,而我背对着门。出口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我。


吴邪静静从我身旁走过去,我的手臂磨擦到他的袖子,就那么轻轻一下。他继续往前走…对我来说是往后,我也继续站着,看向眼前漆黑一片的走廊,那道擦过身边的余温,一再一再的REPEAT倒带,就像跳针的唱盘。

我和他押的赌注终究不一样。对我来说,死亡等同地心引力,唯一攀住的绳子,断了就是断了;而吴邪,我知道他这么作,是为了还要活下去。


走廊像被压扁的纸箱子,在我眼里开始变形扭曲,这样的场面我不是第一次经历,所以也不是很在意;倒是从脚底板一点一点爬上来,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让我有点不习惯,也说不上发生了什么事——

“子扬,”吴邪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地面突然又变回踏实,”好好休息。”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叫我的本名。

就像我也不再叫他吴邪一样。原本以为,昵称是一种更亲近的表现,后来发现我们都错了。当人们自以为和彼此越来越亲密,事实上却渐渐忘了对方的身份,包括名字,久了,连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是谁。


不过我记得吴邪是谁,他的名字就跟人一样很难被舍弃。这地方有他的回忆太多,因为他曾经喜欢窝在这里,胜过回去面对会叫他跪算盘的父亲;

只是有时候,他还是会为了母亲一通关切的电话,不得不在晚上摸黑回家,虽然距离不远,但我知道那是他最讨厌的事;当我提了拖鞋准备陪他走回去,却会被他挡下,把我推回门里,说咱两个这样送来送去还有个完吗?明天课堂上还有早点名,别又爬不起来,你睡吧。


好好休息。

对他来说,也许解子扬只是在秦岭的那个山洞睡过了头,而他太晚去把他叫醒。


我不知道张起灵是谁。在我试着把他的人和名字连在一起,往脑层深处去搜寻,却发现得出的结果永远是一片空白,当时是,现在也是。

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当吴邪说爱的时候,会在后方接上的名字。

我只知道吴邪说了要去找他,接着一个人没进黑暗中;如果他已经不怕黑,那么即使不再有人陪在他身边,他也会很安全。


下意识又抬手想摸自己的鼻梁,一摸却穿了过去,我把手举在眼前,翻来覆去什么也看不到,我可以直接透过它看见前方的那扇门。

门没关,虽然那里已空无一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转的身。


蓝田的上游处,我和张起灵并肩站着,肩膀在同一个水平面;而吴邪,承载着他的那片竹筏,看上去很单薄,在弯弯曲曲的溪流里,撞了好几次的石头,却意外的没有翻覆。

直到他在水流汇集的下游处完全消失,到最后,我们谁也没有真正的留住他。


天空再次下起血雨之前,我用力睁大了眼,以往,我可以一次次瞑目,因为知道那不是最后的光景;这次,却是固执的怎么样也不肯闭上眼睛。

盘旋在门前的一道回音仍然挥之不去。


子扬,该休息了。


明天见。

下周末见。


下辈子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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