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这种东西很微妙。

你看见一只毒蛇,咧着尖牙嘶嘶吐信,弓起扁长的身子看你时,你会知道要立马逃跑。它有毒,那毒液要不了几分钟,便能取走你一条小命。

那是种显性的毒,显而易见,是人都知道该躲得远远。

可人们也会这么说,酒乃穿肠之毒。却只见觥筹交错之间,一杯杯毒药下肚,毫不避讳。明知那东西不是好物,有人提出劝解时,你也不置可否。

人就是如此奇妙的生物,只因那毒是你看不见的,它裹着糖衣,带你一次又一次穿梭微醺之美。

隐性的毒药,在真正中止你心跳之前,你知道它的险,却放不掉它的魅。


01

我,吴邪,杭州西冷印社古物店小老板。距今不到一百五十个小时之前,还坐在我那温暖的铺子里,有水也有电,图谋着自以为深沉的龙展大计。现在呢,老子我却被困在一座与世隔绝的沙漠盆地里,这儿的天候,变化的比女人的脸色还快,燥闷时能把人热到蒙,转眼一个温降零度,好像把人瞬间移动到了北极极地似的。

此地不比古墓,不知名的怪物可能随时从黑暗底窜出来,给你的心脏练上一练。在前往塔木陀的路途中,更多的是混沌不明,以及对前路一无所知的迷茫感,这种窒闷比古墓里的惊心动魄更能整死人,我竟然怀念起倒斗的那段时光来了。


我不知第几次蹭着手上的打火机,烟已经叨在嘴上,就这该死的打火机不利索,转拨好几次都擦不出个屁来。这打火机是锡外壳的,也看不出里头的酒精是否漏光,我抓在手上狠力甩它一甩,再尝试,顶多也只能拍出几粒小花火来,他娘的,这一路上也没用过它几回,怎么就这么给我鞠躬尽瘁了!

闷油瓶这时从我边上的睡袋坐起来,估计是被我这番骚动给吵醒,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正在作的事。

他的身上这会儿是光裸的,实际上,我也是。在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和他光溜溜的身体还是抱在一起的,只不过这里温差大,接近凌晨时刻实在冷得够戗,我们这才各自钻回自个儿的睡袋里补眠。


昨晚,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那号称是定主卓玛的老太婆,同时间招了我们两人到她那里去。大半夜的,说是要传话,结果也不就留下一个令人匪遗所思的口信, 

“它就在你们当中。” 

我靠,敢情这年头唬拢人连打草稿都不用的,明眼见着了咱这一行人都还是人,这口信里却偏偏用了个 ”它”,至于这个 ”它” 是个什么来龙去脉,老太婆一闭眼二噤口,摆明了要我们自个儿去胡搞瞎猜。


我跟闷油瓶同时从老太婆的筹火处离开时,我一直偷偷在看他,想知道他有些什么想法 (事实上,会跟他同一时间被召去老太婆会面,已经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我跟这倒斗界的神人还有什么背景关系能沾得上边?) 

闷油瓶一路上保持一贯的沉默,完全没打算要理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走到我们露天的营地时,大多数的人看起来都睡着了,睡得沉不沉倒不清楚。他拣起自己的睡袋,然后转头,示意我也拿上离他不远的我的睡袋。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只管照作,我们拖着自己的睡袋,走到离升起营火的地方有一小段距离的壁崖,转头还看得见营地,但因为我们正站在石壁的凹陷处,感觉风小了点,我们就地把睡袋铺了开来。


我之所以跟着闷油瓶来,是因为他这番举动,摆明了是要避开人群,单独跟我有话要说,所以我也顺水推舟。闷油瓶先是把从营地拿来的木柴,依据风向的位置排列好,丢了几个火折子,升起一团火,提高我们周遭的气温。我一直压抑着发问的冲动,直到我们都就地入坐——看着那火堆,闷油瓶起火的技术看样子也是一流的,那风口子留得恰好,尽管那迎面刮来的风冻得人直哆嗦,因为柴堆摆对了方向,火焰倒是给吹得越来越旺。

闷油瓶这时看向我,我还以为,他忙活了大半天,就是要和我讨论刚才定主卓玛那封口信的事。 
 
 02

我的思路暂时从昨晚拉回到眼前,那个不中用的打火机,还是没办法成功点着火,我给弄得毛了,气起来想把它给扔进崖底,那闷油瓶子这时慢条斯理从睡袋里探出手来,把含在我嘴边的那只烟拿走。

我有点呆愣的看着他这番动作,”你作什么呢,还我。”

我朝他伸手过去,打算抢回那只烟管,毕竟我的烟盒里也剩下没几只了,不料闷油瓶一弹手指,那根烟便往外飞得大老远去了。

我心头一个上火,准备要开骂。

”戒了它吧,吴邪。”

闷油瓶没来由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一脸错扼,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表情没有半点起伏。

什么时候轮这只瓶子管起老子的生活习性来啦?我不禁感到气结。


昨天晚上,当定主卓玛把口信同时交给我们两个人时,我产生一种很短暂的错觉,认为我和闷油瓶之间,也许真的存在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联系——这让我回想起胖子在云顶天宫问我的那句话:”你跟那小哥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连胖子这种神经比象腿粗实的人都察觉的问题,其它人不可能发现不到。当时,我还真以为我是个什么人物,即便那闷油瓶正职业病犯的搞失踪,我还能替其它出生入死的伙伴们,提供一点驱邪保安的效果。

结果事实证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儿事,就在我跟闷油瓶望着眼前那团火球发呆时,他突然问我,秦岭那时,我是否跟谁谁谁一同上去过,我正纳闷着他怎么知道的,他就自顾自地开始说起那段经历——


原来,他本来也有上秦岭那颗青铜大树的打算,碍于盗斗这行领域太过狭隘,他透过关系,装扮成个和夹喇嘛的当事人熟稔的角色,顺利混进了李老板一帮人。

没想到探路的过程远比众人想象中来得凶险,那李琵琶给哲罗鲑吞了不说,其它人在失去领头后,也纷纷乱了方寸;恰巧这时遇上了尾随在后的老痒跟我,闷油瓶说,当时看到我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但随后想想,既然都走到同一条路上,不如将计就计,体力活的部份就交给我们,而他,则乐得扮演那智囊锦团但行径极为孬种的凉师爷。

从鲁王宫那些莲花箭对我没用看来,闷油瓶认为,当时我从青眼狐尸身上误吞的那块黑色玩意儿,也就是他所说的麒麟竭,估计能够达到某种程度的避邪效果,但成效仍然相当有限。

所以,在秦岭被那群戴着面具的撒泼猴追杀时,他暗中擦了点自己的血在我背部,自己则跟老痒成了标的物。闷油瓶解释,当他体内的血液含量降到一定的标准时,驱逐邪物的效用也就相对的降低了。


我至今仍不明白,闷油瓶冒着被螭蛊攻击的危险,让我自以为是的在前线出风头,究竟是为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有,自己并非想象中那样与众不同,到头来,我所有跟倒斗有关的行动,要不是闷油瓶暗中在背后帮我,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如果说串连这一切事件的,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谜题,那闷油瓶本身,几乎就等于所有谜团的集中点。

对我来说,他现在坐在我面前,离我那么近,和我同样一丝不挂,这一幅画面,比起之前那些离奇的经历,都还要来得更不真实。 
 
 03

闷油瓶还是定定的望着我,包括我刚才在那里神游太虚的时候,他的眼睫毛好像连眨也没眨一下。

我被他瞧得越来越别扭,现在时间还早,那片悬挂在灰蓝色天边的薄薄云层里,透出一丝曙光,尽管光线很微弱,也足够把我眼前这人勾出个大略轮廓了。


那闷油瓶虽然有练家子的精实感,但身子骨还是乱单薄一把,在我出积尸洞扶他上车时便有所体悟了。没想到的是,晨间依稀的光影往他身上一打,竟形成不可思议的景象,在此之前我决计不会想到用『柔和』这两个字来形容他…

以往进斗的时候,闷油瓶给我的印象总是冷硬的。他有一副挺朗的肩膀,骨节分明,而现在,我看着他手臂的线条,头一遭严重怀疑这跟挥动那把砸也能砸死人的黑金古刀的真的是同一只胳臂嘛??他身体坐的笔直,胸部微微起伏着 (我这是废话,不起伏岂不是没气了!) 我再往下一点看,心脏突然漏接了一拍,赶忙回过头去,假装咳嗽两声——


钱串子脑袋了我,他身上有的老子不也有??再说,我跟闷油瓶又不是没像现在这样赤膊相见过,不过是在那阴暗的西沙海斗里,人看上去都死蒙死蒙的,我只当这只瓶子动不动就失血过多,气色老是惨白。结果,今日借着光一看,原来他的皮肤当真就这么白!


…还是算了,估计再这样研究下去,我这觉也甭睡了。

刚才转过来装嗓子哑,正烦恼着怎么理直气顺的转回去,我的后脑勺就在这时候给一只手抓住,扳了个180度方向,一张眼,闷油瓶的脸已经距离我不到两吋,我连受到惊吓的时间都没有,他的嘴唇接着就压了上来。


论体力论身手,我跟闷油瓶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我很快被他压倒,脑袋栽进去后方的睡袋里,我视线一下子有些混乱,只感觉他正从自己的睡袋里爬出来,往我身上挤压着,这样一来他有大半截身体都曝露在冰凉的空气里。

我把两只手绕过闷油瓶的背,像个蛹一样把他围起来,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染上风寒的话,烧成了痴呆也没人治你。


事后回想起来,当下我面对这件事的反应,还真是冷静到不可思议。性事这方面老子别说是有什么丰富傲人的阅历,像胖子他们那样可以三不五时拿出来扯皮,你爷爷的在这之前我连个大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而我跟那闷油瓶,却是直接从一垒进二垒,二垒上三垒——总之,就是把能作的该作的一并作足了,而且还是在这么惊险万分的环境因素,那时候,我的脑子到底都撞上什么了呢?

闷油瓶的脑子里又装了些什么,他行事的理由,我一向是摸不透的。我只知道昨晚听他那么一解释,如果这其中没有唬烂的成份在,这人对我的定义,已经不是救命恩人这么低档次,简直可提升到再生父母了!


他的所作所为,动机永远不明,结果却很明确。当初我能从天宫那帮死虫子的围攻中逃脱生天,坐在离这里几千哩外三叔的病房里耍大牌,再来又仗着命硬的错误幻觉,大老远飞来这个地方给人贬低价值,想想还真是欠该,连个自怨自艾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眼前他对我作出的这些事,想必在背后也拥有我所不了解的理由。我已经养成对闷油瓶的指令彻底服从的习性,都忘记我们现在并不在斗里。

 

闷油瓶吻起人来就跟他入斗时那气势一样,侵略性十足,我得花费些力气才能把他从我身上拔开,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他妈的快要窒息了!

他只有在离开我脸前的瞬间,呼吸显得有点短促,一眨眼,他的表情跟呼吸都整个冷却下来,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则是跟头老牛般喘了半天,这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地空气已经够稀薄,估计方圆十里内的氧气都快被我抽光了。


“原来…嗯咳,原来你叫我戒掉烟瘾是为这啊,” 是讨厌这烟的味儿,还是嫌老子肺活量大大的不足?我有点哭笑不得,想起刚刚还没发的火,现在被他这么一搞,也提不起气了。
 
 
闷油瓶这时是背对着光源的方向,所以他脸上的表情,我也看不太清楚,估计又是一尊无相佛吧。我们就这样上下对峙了几分钟,没人开口讲话,直到我怀疑这附近是不是有人偷按了哆啦A梦的停时表,闷油瓶举起一只手来,把我黏成一根一根的浏海往旁边拨开。

“那东西毒,会要你的命。” 他靠到我耳朵旁边,轻声的说。

这、这又唱的是哪出来着?敢情是他老人家明护暗挺给保住的我这条小命,要是毁在尼古丁手上就太搞笑了么。


我的心脏又开始像跳针跳得很厉害的黑胶唱盘,随时会从胸腔里冲出来,闷油瓶并没有进一步的任何动作,只是静止在刚才那姿势,头发垂了好几撮在我脖子上,感觉有点痒…靠,这地方没水没电,听说得捱到下一个驿站才有简单的沐浴设施,昨天在漠地里跑了一整天,这闷油瓶身上却一点汗躁味也没有。

感受到这里,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又开始起了反应…巴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光,暗忖等到了可以冲澡的地方,非得拿至少十块肥皂抹在身上不可,而我现在只后悔没带上漱口水,这只瓶子貌似指望一个整洁又健康的吴邪,我不想让他失望。

 

天色渐渐的亮了,我跟闷油瓶如果再石化在目前这动作,我除了他脖子上的毛细孔什么也看不见。虽然,我也有点舍不得放掉这感觉。

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闷油瓶子,难得从冰层后面走出来,我现在抱着的他,甚至还有点温暖。不清楚是为什么,但下次要再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


偏偏这世上有种东西叫他娘的莫非定律,怕什么就来什么。我还在思考下一步行动,闷油瓶猛地把头抬起来,往营地的方向看,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原本跟温开水一样软和的空气,瞬间僵硬了起来,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紧绷感。我也试着竖起耳朵,却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正想问闷油瓶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异样,他已经迅速从我身上移开,拉开睡袋,光着身体就站了起来。

我的眼睛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只瞥见闷油瓶从旁边的石地上抓起来我的衣服,抛到我身上给我,他自己也用飞快的速度穿起裤子,套上上衣。


沙漠里一旦过了日出,天就亮得很快,如今的视线范围已经变得非常的好,我好像也隐隐约约听到,在我们身处的崖洞后面,有人群在走动以及装备在地面上拖曳时发出的悉嗖声。


趁闷油瓶把手套进袖子前一刻,我伺机再看了他一眼,果然,那一片光净的左半边肩头上,并没有在鲁王宫时看见的青色麒麟纹身。

我也已经习惯不再发问,反正,该告诉我的时候,他自然会说,就跟秦岭那件不打自招的事件一样。


闷油瓶扣上腰间的皮带,然后弯下身,把他的睡袋拎起来挂在手肘上,”五分钟之后营地会合。”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也不再多看我,径自从我眼前那堆燃烧怠尽的柴火旁走过去。


我转头看他,只见闷油瓶用脚蹬了一下岩石,很轻易的就带着睡袋翻上了崖顶,另一头便是营地,我还听见他落地时发出的沉重声音。 
 
 
 04

接下来连续几天,我一天比一天怨恨起当初那一枚正面朝上的钱币,虽然事实上是我自己犯蠢,居然让一枚龟儿子养的硬币决定我日后悲惨的命运。


大漠里易犯的高山症、晒成像甘蔗的皮肤、险些把整支队伍变成沙堡的沙尘暴,阿宁的团队里,也都算是受过精良训练的老手了,那高加索人竟然还在风沙突然刮起的戈壁中央,一脸挫样的问我:”你有碰过这种情况吗?” 

他指望听见我说什么呢?没碰过,但我们可以试试向西王母所在的方位叩头,看看他老人家会不会大发慈悲叫风沙停下来,好让我们去把他的墓搬空。


托我那狐狸属性的三叔的福,尽管这一路上惊险的事一件没少,在受过吴家单传的震憾教育之后,对我而言反而大部份也见怪不怪了。真要说起来,整趟过程中最令我郁闷和不满的,还是那闷油瓶不理不睬的死态度。


基本上我早该料到,出了柴达木盆地之后的路程,肯定不可能舒坦而只会越来越困苦,我跟闷油瓶不要说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了,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讲到过。

貌似大部份的人都遗忘我是个计划外的累赘这档事,也许西方人天性就比较热情吧。几个云顶天宫上的熟人拉我坐同一台车,双方用不太流利的国语跟英文天南地北瞎扯,虽然我满喜欢这些人,也可借机打发路上的无聊时间。但是,我有时还是会暗自希望,希望他们想起来是谁带来我这个麻烦,然后把我塞回去给他。


我一点都不介意陪那只瓶子研究一整天车顶的材质,真的。 
 
 不过看样子会这么想的只有我一个人。沿着河道深入戈壁中心的这条路途,我们始终坐在不同的车上,就算偶尔停下来扎营或商讨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跟闷油瓶也十分明显地被划分成『高层人士』跟『平民百姓』的区域;

我通常只能坐在数尺远的地方,边啃着干粮,边看阿宁那群人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而那闷油瓶子也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边上,跟座土地公一样,我不懂他们老要叫他参与会议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莫非他不表达任何意见,就是最好的意见?反正,那都不是老子管得上边的事,我只要负责出发就好了。


始终讲不上话,中间总是隔着距离,上一次听他说完话之后的欲言又止,到现在都还哽在喉咙里。

 

倒是有一项异状,察觉到的总算不只我一个。有几回跟同车的队友聊天时,他们都抓着我问有关闷油瓶的事,对他好奇的要命。我也没多意外,毕竟在团队里,我勉强算得上是跟他认识比较久的人,虽然认识久,并不代表了解就比较深。

所以我顶多也只能把闷油瓶在前几次下斗时的辉煌事迹拿出来说嘴,讲到他用膝下功秒杀海猴子那一段,所有人眼睛都发直了。说,难怪上头会无条件让闷油瓶跟黑眼镜这两个半路出家、又来路不明的人,参与这么重要的行动,当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能拥有这项特权的,往往都不是简单角色。


再说到性格部份…老外懂得运用的中国字汇有限,所以他们只用了一个字来形容闷油瓶,那就是 “Cold”,而不是 “Cool”。


我把喝进去一口的矿泉水给喷出来,真是他娘的一针见血啊!


根据以往相处的经历,一开始闷油瓶给人的感觉是虚无的,只要他往角落一坐,开始跟天花板培养感情,这人的存在感就会渐渐神隐,他不招惹外界,外界也没有什么事物影响得了他。

此一时彼一时也,曾几何时,闷油瓶还是一样我行我素,但是只要牵涉到跟倒斗有关的活动,众人似乎都心有同感心照不宣的,以他马首是瞻。也就是说当他皱个眉头,那效果跟拉防空警报是一样的,如果他把自己的温度降到零点,周遭所有人也会跟着冻成冰块。 
 
 在出发前夕,坐在藏ren搭建的圆顶帐篷里,我跟他之间那种说不上来的紧张感,让我一直以为闷油瓶的异常冷淡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才发现,他的冷气团攻势根本是无差别杀人。我拍拍坐得离我最近那位,也就是给闷油瓶下了完美批注的一个大胡子老外,心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们了。


面对这样一个冷漠的人,除了专业技能上的相互配合、也可以说是利用,私人情感的部份,没有人想自讨没趣的跟他牵扯太多。


我不知道我跟闷油瓶之间,到底称不称得上有私人情感的存在,我只知道这一路下来,刚开始我还会试着去认真推敲,想找出文锦留下来的笔记、见鬼的六卷录像带、藏在影带盒中的三样物品,以及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有没有任何连结或解谜的线索?


但是慢慢的我发现,谜题本身对我的吸引力,似乎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强大,尽管旅程中有很多可以思考的空档:包括车队行进间、大伙儿垂着头打瞌睡兼流口水,或是围着堆火吃罐头食品,最难熬的是晚上入睡之前那段翻来覆去,我脑袋里装的想的,几乎全部是跟闷油瓶有关的事情。

 

有一晚,我实在烦得够戗,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石块,就算睡下去明早也得落枕,想一想干脆翻开睡袋,坐起来,老子不睡了。

我右手下意识往口袋里摸,想要掏烟盒出来。只要碰上烦躁的事就得抽上几根,这已经是我长年养成的lao习惯,然而——


“戒了它吧,吴邪。”

突然钻进脑袋中的这句话,就跟蜜蜂尾巴的针一样扎着我耳膜。我往前看,那闷油瓶在我斜前方不是很远的一面石壁旁边,他也坐着。


由于越深入戈壁的地势越险,为了安全起见,大伙儿都集在一个地方打地铺,就地入眠。即使是这样,我跟闷油瓶之间,还是隔了好几个睡袋,所以我不可能听得见他说话,闷油瓶直挺挺的靠在墙壁上,身旁坐的是那个走到哪都黏着他的黑眼镜,这样的距离,加上天色很暗,我也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了。


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念头兴起,我面朝同样的方向,从烟盒里夹出一只烟,没有点燃,只是含在嘴边,等着看那只瓶子会有什么反应。怎么样,老子就爱戒不戒,你冲过来飞踢我啊?


结果事实证明,我这完全是非常白痴的举动,闷油瓶,不要说理会我了,他一整个稳如泰山的坐在原地,连头都没抬一下。反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黑眼镜,抬起手朝我比了个用打火机点火的动作,摆明是在取笑我!

 

我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怒火中烧,一秒钟也不想再待在这里。我唰地拉开睡袋拉链,套上夹克就往营地外围走,走到一处干涸很久的河床,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包已经被我捏到变形的烟,手一挥,把它无声地扔了下去。


“戒了它吧,吴邪。”

这句话,第一次听的时候,只是不解,如今,却变得满满的苦涩。


看着那黑漆漆的河床底部,这里曾经也有河水流过。我想起闷油瓶的脸,在黑暗中的火光映射下,也出现过跟水一样柔和的表情,现在想想,有种错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让人萌生无穷绝望感的冷峻,才是这座戈壁真正的面貌。


我开始深切的产生怀疑,发生在那个晚上的一切,说不定根本只是我作的一场梦而已。 
 
 
 05

身为一介商人,不管是几流的,原该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如今却也信了怪力乱神之道,想来是十分丢脸。

但你若果曾经在墓道被一票山海经里才会出现的魔物追杀、在梦里被亲生三叔掐脖子、在来路不明的录像带中看见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人在地上爬,你也会像我一样改变想法的。什么唯物主义全是狗屁,面对不明究理的未知数,直接了当承认自己疯,有时要比跟它硬碰硬,还来得明快许多。


简直像上帝应声的一句 “I agree with you, son.”,当咱准备横越柴达木盆地中央,约莫半年才遇得上的一场大型沙尘暴,就这么扎扎实实给送到了眼前。

我还抱着 “路马一定撑得住我们” 的天真想望时,车后厢立马被一不知名的天外飞来之物砸出个大凹洞,车体失去前进功能,只管往沙地陷进,一如我那出了世俗便全然派不上用场的务实概念,毁坏得十分彻底。


我和高加索人被迫下了车,后方还有几批同样困在风沙之中的人马,一帮子人跟老巢被捣了的火蚁一样,在漫无边界的漠地上盲目乱窜。


远方这时闪起若隐若现的信号灯光,灯光背后晃现出一巨大的模糊黑影,貌似是一座山崖,我们试图往山崖的方向奔跑,既然那里有人,至少表示还可提供一线生机——然而要逆着如此强大的风阻、柔软的沙子又特容易吃脚,我的体力跟历练跟其它人相比明显不足,一下子被那足足四十斤重的装备给拖住了脚步。


我蹲下身微作调整,并丢掉一小包无用的装备,再抬头,他妈的周遭的人怎么全不见了!!!

狂风带起的滚滚黄沙,把视野范围缩减到连十米都不剩,我左右张望,除了不断拍打在风镜上的沙粒什么也见不到。刚才我们一行人已给风压吹偏了方向,如今只剩我一个,指北针也不在我手上,这下还真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孤身一人站在风暴的中心点,第一次,我对这片荒绝人烟的隐晦地带,兴起一股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忆起上一次这种类似的压迫感,是在进天宫大门的时候。发现被汪老贼设下的套儿给全盘误导了入口,众人一阵气咧咧,心浮气也燥,原本该团结对外的意志,不仅开始瓦解,进而起了三三两两的争执。

要不是有个人,在火真正烧起来之前,冷静的指出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异样,几个爷们恐怕就要端起枪来互射了。 
 
 

 这世间,最美也最毒之物,便是人心。系住人们的是它,毁灭人们的也是它。

那个人,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沉着?总是冷眼旁观着一切,只容许他改变众人,却不容任何人进到他的世界。是他的心离人太远,亦或他根本没有心的存在。


我这么想着想着,意识也开始游离失所时,闷油瓶就出现了在我眼前。

…是幻觉吧?那是当下我第一个想法。因为我压根儿没察觉有人接近我身边,所以我吓了一跳,都忘记我已经接近神智恍惚的状态。毕竟,我正想着他,他就真的出现,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呢?


我感觉膝头一软,原本紧绷的神经,蓦地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就往沙地里跪——闷油瓶立马跟着我一同跪下,伸手扶住我歪掉一半的身躯。

这幻觉真实感还挺够,力气那么大,抓着我的劲道也跟本人一样强。虽然我跟他都包成端午节粽叶的样子,脸上也覆着面罩和防风镜,但是,聚碳酸酯只能滤掉紫外线,挡不住他那双眼,那双正透过一层防护、在翻飞的风沙之中静静打量着我的黑眸子,不带任何杀伤力,却足够将我钉住在原地,动也不动,举世间除了他,再也不会有其它人。


是真是假也好,突然间觉得,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求名不图利只为圆一番好奇?此刻都已变得不再重要。若能就这么和他相视以对,渐渐地被沙尘包围、吞没,或者消失,好像也不是太坏的事。

 

很显然那闷油瓶子不跟我想一块儿去,他一个侧身绕到我左手边,猛地扣住我的胳臂,把我软趴趴的身体硬是从沙堆里往上抬,没过几秒钟,又是『唰』一声,我另一边胳臂也被一个差不多的力道架起,我疑惑地转头瞧,才发现竟是那黑眼镜!

之所以认得出是他,是因为这家伙在已经是黑色的风镜里面,还戴上他那副黑墨镜,神经病才会这样干!刚才注意力全在闷油瓶身上,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这两人也不顾当事人意愿,一左一右,拖着我就往前疾速狂奔。我吴邪好歹还是个爷们,眼下却像件晾在晒衣竿上的裤兜儿,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我一把火直接就上来了,刚才消沉的想法一扫而空,转被一种饱满的怒气取代。

奶奶的,我他妈是习惯了被 ”他” 保护着,可不是 “他们”!!


这么一搅,我原本虚脱的四肢力气也回流了八九成,我开始用脚在沙子上狂蹭 (那模样应该像吃力划水的鸭子难看得很),双手也使劲挣脱,闷油瓶跟黑眼镜这会儿倒是如实接收到我的想法,很有默契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把手放开。

两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秒我就后悔了。只见两个妖怪一样的人,无视逆风跟地心引力的存在,以草上飞的姿态一路直奔向前,在我面前迅速化成两个小小的黑点,而我只有连滚带爬的份。


勉强地尾随了数百尺有,好不容易翻越一个土丘,两团原本还在我面前的人影突然不见了,就像腾空消失一般,我正惊扼之时,脚下一空,熟悉无比的陨落感又来了——


我闭起眼睛,作好摔个散架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回很快就到达底端,屁股在岩石地上 ”砰” 地撞了一下,某个地方的伤口痛得我吡牙裂嘴。


抬起头,发现这里是个为处不大的濠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引入地下水使用的,如今早已干涸。队伍上几乎一半的人全挤在这里,有人打起了矿灯看是哪个丢脸的家伙用滚的下来,我把沾满沙的风镜脱掉,搔了搔头发,几个熟人一看是我,都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笑起来。


闷油瓶这时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听阿宁一脸焦急的不知在解释什么,他没多说话,拉上帽子、抄起对讲机,又跟黑眼镜一起从洞口爬了出去。


临走前他的视线往我这里扫过一遍,不过,几乎没有时间多作停留。 
 
 
 06

再来几乎每间隔十几分钟,濠沟的洞口就会溜下来一个新的生还者,闷油瓶跟黑眼镜顶多探个头下来查看,转眼就又消失,连个休息的空档也没有。


估计是脑袋进了不少沙子,我从刚刚到现在始终处于一种半茫然的状态,有人拿水给我,我就喝,灌下了足足半瓶水之后,才逐渐有重新复活的感觉。肩膀上也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我这才回过神把那包重死人的装备从背后脱掉,往旁一堆,拍拍身上的沙土,也就着大伙儿的边上坐下来。


跟我同车那大胡子挤到我旁边,我们互相寒喧了几句,虽然我还有点耳鸣,不是很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他递了只土烟到我面前,我瞄了下,不可否认心底有燃起一丝挣扎,但是想到了那晚把烟盒扔下河底的狠劲,一咬牙,摆摆手拒绝了。


“多亏你那朋友还有他带来的人,” 大胡子自顾自把烟点上,朝空中喷出一口冉白的烟圈,”不然我们可能还在大风里迷路,再搞不好,连命都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要问,刚才和我走散的他们是怎么先找到这里来的?

 

大胡子用不是很顺畅的中文跟我解说,原本闷油瓶他们那辆车,就是负责打头阵用的,因为扎西也在,所以当天候起了变异,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出来。在尝试用无线电联络后方的车队时,才发现讯号干扰得非常厉害,到后来根本完全中断了。

耗在车子里等死肯定不是办法,所以他们很快下了车,拿齐装备,由闷油瓶跟黑眼镜、还有几个脚程快的人率先探路,另一部份的人去通知其它车辆。那时在我们车外猛敲窗户的黑影子,就是这么来的。

 

另一个坐在第一车的队员,也比手划脚的描述他们探路的经过;他说,由于这么大规模的风沙之前从没遇过,当时心里也没底路,只有乖乖跟在闷油瓶和黑眼镜背后跑

跑了一段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见一座貌似山峰的巨大物体,矗立在几百尺外的十一点钟方向,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往那里去避难,不料闷油瓶看也不看那座山,只管继续往前疾行。


大伙儿这下急了,以为眼睁睁错过大好生机,正准备kang yi,闷油瓶却在这时刹住了脚步!


众人感到很困惑,闷油瓶则是摇手让他们别发问。他先是用鞋跟踩踩脚下的那块沙地,然后蹲下来,拔掉右手的手套,露出两只醒目的长指,在地面的四周盘旋摸索了一阵——忽然,闷油瓶一个使劲,伸手就cha进了沙堆里,往上方扯出一块砾石,还没人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他就迅速站起身,一挡手臂让身后的人倒退几步。


只见刚才空出一小块缺口的地方,开始往下落下大量的沙子,地面也跟着晃动,更多的石砾和沙土一一崩落,原本众人站立的地方,坍出了一个足够挤进一个人的大洞窟。


在场每一双眼睛都看出魂了,闷油瓶跟黑眼镜接着拿起随身的工具,沿着那个洞口边敲敲打打,直到通道越来越大,地下濠沟的面貌也可窥见一二,这才招呼其它人下去。

 

对这帮没跟闷油瓶下过斗的人来说,此行无非是大开眼界,不管是那两只比挖土机还好用的手指头、或是寻穴探位的技术,跟他们以往所见和受过的训练相比,都是大相迥异的。


于我而言,这段讲述自然不可能带给我多大的震憾,我的崇拜也早在海猴子的脑袋翻面那一刻用完了。


此时此刻笼罩着我的感想,没别的,就一句惭愧透顶。 
 
 
 想来那座被所有人错认成避风港的巨山,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吧。现在回头看十分显而易见,毕竟那么大个标的物,除非全队的人同时鬼遮眼,要不之前那么长时间的路途中,怎可能都没人发现?


在被汲汲求生的意念给蒙了心智时,是人都会产生盲点,非幻似真。


往好处想,在这里出现海市蜃楼,表示不远处必有水源,距离此行目的地之中的雨城,貌似又更近了一步。

往窝囊处想,要不是有闷油瓶和黑眼镜在,别说是我,就连阿宁公司出动的精锐人马,有一半以上都是靠他们俩,像刚才搭救我那样,一趟又一趟带回来的。


我呢,这么长久以来,那闷油瓶始终被我归类在离群索居的冷血族群,如今看来,很明显是我的私心在作祟。面对生死交关,他大可丢下这群仰仗着他的人不管,径自走自个儿的路,几次过往的经历印证,他不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就拿刚才来说,他跟黑眼镜其实可以把我甩得远远,但他们却放慢了脚步,在前方为我引路,哪怕我他娘的一整个不识好歹。


我有点欣喜…也有点悲哀,他对我,原来没有自私,对他人,又是这般无私。


无论如何,闷油瓶和黑眼镜正在作的,是分秒必争的救命活儿,而我,安全无虞生死无忧,只顾在这儿计教针角一样大的个人情绪。


活该被人当空气无视了我…

 

我感觉胸腔开始有一阵、没一阵的隐隐发痛,也可能是这里挤了太多的人,氧气量不足所造成的。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一边揉着胸口,一边用两只眼睛死死盯视着渠沟上方的洞。


虽然陆续都还有失散的队员被带回来,但间隔的时间也越拉越长,每每看着那只从洞口垂下来放人的黑手套,我都不禁在心底估算,它还剩下多少的气力,去给这样一次次折腾?


也不确定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着,总觉得顶上的风声不但没变小,好像还有不减反增的趋势。眼前这些人还真他妈睡得着觉!好几次我都有股冲动,想跟大胡子捞几根土烟来抽,结果他也睡死了。

 

又过了在我感觉约莫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事实上应该只有一柱香的光景,地面上晃出一道熟悉的人影,不一会儿,闷油瓶便从洞口跃了下来,黑眼镜尾随在后。


放眼望去,原本就很狭窄的濠沟里已经满满都是人,估计再多插两个进来就要坍方了。虽然还没有全员到齐,但人力敌不过天候,阿宁固然忧心,也不得不把救援工作押到天亮再进行。

 

我肺部里那口气总算是顺了过来。看那闷油瓶,肯定是累坏了,虽然他拉下面罩跟戴起面罩的表情,看上去没多大差别,更不见他气喘如牛或是汗流挟背,但我相信他是累了。


黑眼镜还有闲情跟其它人哈草扯皮,闷油瓶则是找了一处堆满装备的角落,靠上去闭起了眼睛。顺着微弱的灯光看去,他眉头皱得老紧,我的心头却松了下来。


他只是闷油瓶子,不是闷油筒子,再怎么强悍,到底不是铁打的。

 

早先站在漠地中央,很没志气地想着要变成一座沙雕的吴邪,跟眼下这个吴邪,好像不再是同一人。我用清水沾在手上,拍了拍两边脸颊,暗自在心中作下某项决定,接着往身后的背袋一靠,很快也跟着睡下了。

 

这一夜,既是刮风又是潮气,再加上疑似命运交响曲的雷声鼾响,想也知道不可能好睡到哪里去。

醒来时还含了满口的沙子,全身上下也酸痛得戗,惟有那意识是踏实的。 
 
 07

我的心脏强度再一次受到考验,是在深入峡谷的那片混蛋热带雨林时。


本来我对雨林类的景观就没多大好感,比起阴冷的墓道、比起一望无边的盆地,在这里,即使摄氏三十五度以上也得全副武装,汗水在衣衫里跟雨一样的下,就为了防止那些神出鬼没、拥有茂密的林叶和多重保护色作伪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咬你一口的珍禽猛兽。

 

虽然在胖子和潘子他们的队伍加入后,气氛一下子缓和不少 (至少对我来说是的) 甚至没空去质疑,这群人出现的时机会不会太巧合了点?


但很快就发现我太乐观了,完全忘记王胖子那与生俱来的灾难招引体质。如果只是为了听他唱几句山歌,就必须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倒不如我自己唱给自己听得了!或者叫那闷油瓶唱…当然这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雨林的主角除了林子本身,再来就是雨,而且一下起来就如同世界颠转一样的狂烈。缩在树干上避雨的时候还顺道惹上一班吸血虫,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这只是序幕。


这么多人之中,很明显只有我跟胖子赢得这帮虫子的青睐,看来这灾星的头衔还得我跟他争夺。好死不死,我们被咬到的还是特尴尬的部位,用哪里坐在树干上当然就招咬哪里…

 

也不知道其它人脑子里装些什么,竟然说了句处置伤口,就把我跟阿宁那娘儿们往树洞里推;阿宁打起灯,观察了一会儿手臂上虫子的特征后,突然一脸吃惊,貌似那虫是什么厉害角色,紧接着伸手就要来扯我的皮带——


我知道她是一番好意,想说伤口不赶快处理后果会很精彩,但是怎么样也轮不到她出手吧!!!照说,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会觉得自己赚大了,可当阿宁的手碰触到我的时候,我莫名就兴起了一股嫌恶和排斥感。

 

这时从树洞外挤进来,自告奋勇要接管急救工作的胖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立马从灾星置换成救星。不是说我跟他有多大兴趣拿刀子口互烫对方的屁股,而是在我感觉中,胖子就是那种跟你手拉手去天体营散步也不会脸红的人,再加上救急如救火,情势所逼,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


总之,我跟胖子找了处隐蔽的角落,勉强用极不专业的技术,替对方作了趟紧急救护。好在虫子钻得并不太深,就是那伤口的模样,足够让人把去年除夕吃的年夜饭也吐出来。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底盘算要怎么消除众人对刚才那一幕的记忆。返回树洞前面,我的目光习惯性地作了趟搜寻,然后很震惊的发现——


闷油瓶,又不见了!!!

 

我用近乎是恼怒的眼神瞪了下潘子,阿宁搞不清楚状况也就罢了,可他,他跟胖子和我一样,见识过闷油瓶神乎其技的失踪技能好几回,咋就这么大意呢!


虽然很快便得知,那闷油瓶不过是在我离开的期间,下去了刚才我们被虫攻击的那块区域,貌似想要勘查什么。


我瞅着在树丛间闪来闪去的灯光,总觉得不太保障。再往前看,对面的那座树洞旁,坐着队伍里的另外几个人,黑眼镜也跟他们一块儿,悠哉的交换把玩着双方的枪枝,我有点讶异闷油瓶这次没带上他。


所以在我执意要跳下树干,去找闷油瓶时,没有人表示反对意见。经过那趟的沙尘暴,我下过决心,好歹尽我自身的力量,为团队作一些有用的事;而那闷油瓶又是队伍中的精神指标,我只是赶在他再度人间蒸发之前,把他抓回来,了解我的用心良苦这票人都要感念我。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重新回到刚才待过的那枝树枒上,左顾右盼,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儿时,简直像瞬间被抽走了底砖,整个人垮掉一半。


走了…他真的走了? 
 
 从魔鬼城出发之后,虽然我跟他连一句话都讲不到,至少他一举一动还在我视野范围之中;一直打从心底深信有什么原因,牵引着我们走在同一条路子,但,仔细想想,闷油瓶无论是留下或离开,都不需要给什么理由,向来如此。

 

当我对闷油瓶的祖宗们,已经一路问候到商周年代时,这家伙却从上方一处被林叶覆盖住的角落,无预警探出头来!


我呆呆看向他,他也看着我。我感觉好像高空弹跳来回作足了三十趟,心境相当不真实,他则是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神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原本以为会被他一个眼神给瞪回上边,没想到,闷油瓶子竟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他那里去。这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话说回来,他又有哪次的行为是在我预料中呢?

 

我合着满满的一口气,三步并两步,用前所未有的灵活身手攀了上去,闷油瓶往里站了一点,让出个位置给我。直到真正站到他身边,那口气才长长吁了出来,确定不是我的幻觉,他还在这里,并没有无声无息的消失。。


虽然这一路走来,虚虚实实的见闻太多,让我这在物欲世界里打滚多年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对向来骄傲的判断力失了自信。然而,跟闷油瓶共处在同一个空间,犀利的雨声,环境之险恶,此刻全部被阻断在外,这强大的气场,无论如何是假不了的。

 

闷油瓶并没问我为什么下到这来,我也没问他来这里打算干什么。他给我的只有一个背影,我只好试图从眼及所见的景物中,找出点什么线索;


这里是树干和树身连结的交点,刚才我们躲雨的地方,只是延伸在外的枝桠;到处都是的茂密蕨类和卷曲藤蔓,几乎快把这块死角给封闭了,空气中弥漫一股疑似腐败的气味,格外引人作呕。我往左手边看,有一大片的植物被很不自然的扯开,下方显露出一大团黑溜溜的不明物体,一时看不出是生物还是什么,只知那难闻的味道,原来是从这东西上传来的。

 

“那是只大型动物,应是被虫子吸了血,染上病而死的。” 闷油瓶突然丢出一句超过二十个字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而且,他那句话看起来也不像对我讲的。只见他持续用手里的匕首,边割开缠绕着树干的树藤,边解释这只生物可能是血被吸干至死,或是死后成为虫子的寄生物,一字符串连着一字毫无抑扬起伏,还比较像战地记者对着DV录的自白。你个闷油瓶子,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竟是对我上雨林生态学?


随着闷油瓶每一个动作,大群大群的虫子又从那具动物的骇骨里涌出来,被它们咬了以后,我对这帮虫就有莫名的恐惧症,节节退了好几步,只差没翻下树去。


一直背对我的闷油瓶,这时突然转身,面朝我走过来,一伸手,用他的左手扣住了我的右手腕,把我拉回来。


我怔了下,彷佛一阵电流从心脏通过。我望了望闷油瓶,他那张离我很近的脸,仍旧是一副平静。我再低头看,他扣着我的那只手,虎口处有血正在往外流,并且渗进我的袖口,而横挂在闷油瓶腰后的黑金古刀,刀口已出鞘。


他放开手,我的袖子留下了一大块殷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在那个我不断说服自己只是梦境的夜晚,我好像也曾经见过。还来不及解读它的用意,它的主人就带着他的嘴唇,覆盖上我的脸,也覆盖掉整个世界。


那一眼,在他的温暖第一次离开我之后,再次出现在我近距离的视线。这回,它里头好像多藏了点东西,但是我看不清楚,我的眼里尽是水光模糊。

 

而现在,那双眼睛依然带着一样的谜题,悬在我面前,而我也同样是一脸呆愣。眼的主人估计是看不下去,迈开步子,就要从我身旁走开,我想开口叫住他,一个 “起” 字到了嘴边却紧急煞车,怎么样也喊不出来。


如今,要我再叫他小哥,那个陌生又疏离的称谓,我是怎么样也不可能办到了。偏偏眼前人的一脸漠然,貌似从来没被我附在耳朵旁边,一遍遍喊他的名字。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确定那时我说了什么、我叫过他什么…

 

都怪那一眼,把什么都看乱了,什么都乱了。 
 
 08

我捂住袖口上那一块血渍,让它紧紧贴着我的手,感觉就像一团火焰,灼烫感从手腕一路蔓延到了全身。尽管,把这热度留给我的人,本身并没有什么温度。

 

“冷吗?” 

那夜,戈壁外围,崖洞边,劈啪作响的营火前。脑袋里还装着从定主卓玛那儿带回的一堆问号,这只瓶子却给我一记更大的冲击。

我想我脸上的吃惊毫不收敛,导致闷油瓶把最后一根木柴扔进火里后,就近移动到我的睡袋旁。


”冷吗?” 他把问句又重复一遍。

虽然他的语气很轻,但这次我肯定我没听错了。望了望那迭堆砌的很完美的柴火,有可能他只是想确认,这团火有没有达到它该起的作用?


我摇摇头,虽然实际上我巴不得往那堆火里面跳;打小我自认体质还不算太差,但这外干内燥的漠地气候,日夜温差之大,还真是他妈的够折磨。我裹紧身上的外套,把身体尽可能埋进膝盖里,克制一排牙齿不要丢人的打起颤来。


“你呢?你冷不冷?” 我想也没想就溜出这句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明明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礼尚往来,但是面对闷油瓶,我的应酬机制向来就无法正常运作。闷油瓶似乎也有点吓到,露出些微讶异的表情,在我看来,真是十分罕见。

 

不过,他接下来的言行举止,很快就恢复到平时的目中无人;他望着火堆,对我刚才的问题听若未闻,接着自顾自地说起秦岭上所发生的种种。火光的影子在他冷硬的侧脸上跳跃,让我的视线也跟着迷蒙了起来。

虽然这一段叙述也算解答了我某些层面的疑惑,而且是我之前从来没想象过的。然而,对我来说却一点都没有恍然大悟的惊喜感,反而掉进更深的云雾里。


闷油瓶,他是为了什么原因也去了秦岭?又是为什么要几次救我于水火之中。如果只是为了掩饰他真实的身份,在我跟老痒面前,貌似没这种必要——至少被我认出他来,对他并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影响,而老痒跟他又素未谋面…除非闷油瓶跟老痒之间,曾经发生什么交集或过节,是我所不知道的?


…算了,再给已经够多的谜团上添乱,摆明是跟自己过不去,我决定把事情暂且简单化,只问出我眼下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为什么特地找我来说这些?” 我不懂,这闷油瓶放着自己比万里长城还长的疑问不解释,却只挑准了跟我有关的这件来讲,让我摸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是想提醒我欠他一次人情?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邀功之人。再说,我欠他的人情,难道还少么?


闷油瓶非常忠于本性地,再次无视我的问题,只是这回他没有天花板可以看,那团火似乎也被他瞧得腻了,他进而转过头来,视线直勾勾投向我,有如雷射枪管上的准心一样。


靠、别以为老子这样就屈服了!今天晚上是你主动把我拉来这儿的,只准你说书,就不许我发问,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我硬是横了心,不加闪躲的跟那双利眼杠上,敢情所有加了问号的疑问句,都会被你当垃圾扔掉,那我也不需要再跟你客气。


“告诉我云顶天宫的事。” 我的语气比起平日强硬不少,那闷油瓶也清楚我在问什么。我感觉自己是真的有点被激怒了。


你装扮成张秃子,扮成凉师爷,扮成车夫,一次又一次的耍着我玩,在我看不见的环节下穿梭自如,老子我忍,就因为到头来证明你是为救我而不是害我。

惟独天宫这件事,我说什么也无法轻易妥协。之前在帐篷,那黑眼镜也在,如今就只存你和我,如果你再要逃避,我接下来还会作出什么样失常的举动,连我自己都不挂保证。 
 
 闷油瓶注视着我好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下子傻了,刚才聚集的满满斗志,瞬间没了施力点。


却也在同时间,待在吉林病房那整整一个月的情景,再次像跑马灯一样,在我脑中循环播放着;


我想起我天天待在三叔的病床旁,看着计算机上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们背后隐藏着多大的惊世谜团,而我倾注关切的,却只有一张脸;


我又想起了那张脸,在那座青铜铸成的大门之前,如何的跟我说再见;那副淡然却也决断的神情,彷佛这一去,往后再没有相见之日。


那张脸,现在就坐在离我咫尺的地方,带着无比熟悉的冷漠感,我一伸手就能碰触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脱离阴间的入口再度归来、为什么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一次从我面前消失。


如果我能知道这一切事由的来龙去脉,至少,我可以尝试阻止,先不论,我是不是真有那个能力阻止…

 

这件事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出口的机会,它才在我脑中成形,我的肩膀上就多出了一股坚实的力道;我定睛一看,前一秒我的眼角余光瞄到、还坐在我边上的闷油瓶,现在却已晃现到我面前,用两只手扣住我的肩头。


“你——” 我本能性地想挣扎,可是那施加在我身上的力量,出奇的大,我扭动了好几下都无法摆脱,只能勉强推挤他的胸膛。


闷油瓶盯着我,从黑色浏海下方透出来的目光,就像要把我凿穿一样。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或其它人,并不狠,却让我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他生气了吗?是我刚才的态度把他惹毛了??当下,我忽然就不知道自己那股熊劲所为何来,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怒成这样;我只是瞬间领悟到,连粽子见到了都要下跪的闷油瓶,如果今天惹火他的对象换成是我,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认为质问他那句话的我,有任何的理亏,一码归一码,他要使硬我的火气也他妈加倍上冲了!


正打算开口,把我在脑中归结好的理由一股脑儿朝他吼出去,那闷油瓶却把脸靠过来,抵在我的鼻尖前——


“别说话。” 他的语调,出奇的轻柔,禁锢在我肩上的力量,却强大到让我发痛。


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跟闷油瓶面对面过,我脑筋一下子刷成空白,彷佛掉他眼里那潭漆黑的湖水。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在我耳边一进一出的呼吸声,刚才想说什么吼什么,这一刻全给忘了。


不过片刻的犹豫,我再也没机会说出任何话语。 
 
 09

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无法正常开口讲话;一是舌被拔了,二是嘴给封了。

我目前遭遇的状况是:嘴巴被堵死,舌头虽然没被拔,但也像麻花一样给紧紧缠着;由于之前没有相关方面的经验,我花了愣久的时间,才意会过来那闷油瓶是在吻我。

 

闷油瓶?

吻…我?

 

有一种低层次的趣味游戏是这么玩的:准备两迭字卡,分别写着人名与动词,接着随机抽选,被抽中的人名,就得按照分配到的动词,作出对应的表演,不管这两者之间的联结有多不合乎逻辑。


就好比让血尸去滑雪,胖子跳芭蕾,『闷油瓶』这名词,与『接吻』这动词,组织在一起,远远要比前两项更让我来得咋舌!重点是,被他吻的这个人,还叫作吴邪。

 

震惊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偏偏那闷油瓶的手脚,又比我的反射神经快上好几步——他的嘴唇还没松开,人也跟着压上来,我挡不住他的力道,身体往后方应声倒下,虽然有睡袋铺在地面,若不是他用手臂垫着,我这下很可能撞成残疾。


有了地心引力的加持,要把这力气原本就大我许多的人推开,变的加倍不容易;他仍然在吻我,舌头往我口腔里翻搅着,我压根儿就不懂怎么反应,就像我不懂怎么戳破他的心思一样;一股铁锈的味道这时在我的嘴里扩散开来,白天时的日晒,令我的嘴唇变得十分干燥,再经过一番激烈的磨擦,很快就破皮了。然而…却不会有疼痛的感觉。


因为那闷油瓶的嘴唇,意外地十分湿润,虽然很凉,却一点干裂的触感也没有,彷佛日照的毒害到了他面前,就被自动折射掉似的。


他的嘴唇跟舌头,与人相反,竟是非常的柔软…这是当下我唯一的感言。


这也是为什么,当那份柔软第一次离开我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一种不舍的依恋感,而不曾去想:不是在什么狗屁的花前月下,也没有所谓的怦然心动,漠地的夜晚冷得要死,口腔里满是血味,我吴邪活了二十五个大好年头,人生之中的第一个吻,竟是这样毫无防备的,被一个男人给占走了!


而那个男人,在此之前,我以为世间所有跟欲望有关的字眼,都跟他沾不了边。

 

从我脸前移开之后,闷油瓶撑起一只手肘,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由于不懂得怎么调节呼吸,我喘的非常厉害,吐出的氧气在空中结成一团团白雾。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把我嘴角旁流下的一串液体抹掉,我脸颊顿时烧了起来,也无从理解,这种心脏快从胸腔里炸开的感觉是咋回事。


黑暗之中,那闷油瓶的一双眼有如火折子,闪烁着迥迥精光,我觉得自己就像被豹子盯上的猎物,哪儿也去不了。


他随即又俯压上来,继续吻我——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啃,我的嘴唇和舌头,都像是被他咀嚼的肉块。


而且这次的吻,似乎不像第一次那样单纯,他的手原本抓着我的臂膀,现在移动到我身上,开始拆我衬衫前的钮扣;我的脑神经一下子打结成一团,再回过神时,发现,我也在脱他的上衣。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我还来不及搞懂,也不打算搞懂,我跟闷油瓶几乎是用一种焦虑的速度,把对方的衣服剥得精光,管不了周遭已经降到零下的温度,直到只留下下半身的内裤为止。


当他把勾在脚上的长裤踢掉,裸露的胸膛再度贴上我,我跟他之间不再有任何屏蔽阻隔时,我感受到了一件,比他吻我更让我惊讶的事。


他好冰啊… 
 
 
 原本我以为,冰凉的只是他的嘴唇,毕竟他极少说话,又老爱抿着嘴;这绝对不是冷空气作祟,毕竟刚刚还包裹在衣服底下的皮肤,总会有点人体该有的常温,没想到他全身上下都是这种慑人的低温,活像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也许是源于一种保护的心态,我下意识打开手臂,把他的身体搂在我胸前,竟没去多想这不寻常的体温背后的原因;刚才你还问我冷呢,结果这会儿反而是我身体里像有团煤球在燃烧,你却这么冻。


想到这,我不由得抱他抱的更紧,想望分给他一点我的热度,从他身上透出那刺骨的沁凉感,几乎揉进了我的骨髓里。

 

闷油瓶在我怀里沉寂了好一会儿,除了呼吸,貌似没有任何动作;我还在纳闷他怎么那么安静,突然,一种被异物侵入的不适感,用一种攀爬的姿态,一寸一寸往我嘴里头钻。


我愣了一愣,原本半茫的眼睛唰地睁开,往前看,闷油瓶一头黑色的发漩,正慢慢地从我身前抬起来——他看向我,虽然眼下是一片昏暗,我们也背对着光源,我却看得见他向来扯成直线的嘴唇,往上勾起了一抹弧线;我在迷茫之余,视线向左方延伸,这才惊觉此刻伸进我嘴里的东西,竟然是他的两根手指!


“唔…” 我本想kang yi,但被这样的硬物堵着,自然是发不出太多声音;

两只指头开始在我的舌面上滑进滑出,由于那异于常人的长度,好几次几乎顶到我的喉头,让我非常不舒服,连续咳了好几声,眼角几乎有泪水挤出来。


我的难受他不会不知道,可那天杀的闷油瓶竟然还在笑!生平第一次觉得那张举世罕见的笑容看上去那么可恨,我用恶狠狠地目光瞪他,这一瞪,倒是瞪出了效果——


那两只长指总算不再探进,并开始往外退离,我一边闷哼着、一边克制了好几次冲动没咬下去。


闷油瓶把手抽出来的时候,一条黏腻的水丝,从我的唇边一路连接到他的指尖,在漆黑中泛着微微光亮…让我突然间感到很羞耻,心里不知把他剐了几百遍!


然而,当我见到他将沾满我唾液的手指,往他自己的嘴巴里送,接着阖上眼睛,尖削的脸颊往内凹了下去,看上去…简直像在品尝着什么。我整个人看得傻了,心脏也一抽一抽的发疼。

 

有一种躁动像暴风一般的,在我胯下的地方渐渐形成,当我惊觉到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一团隆起的坚硬,隔着布料,直直冲撞着正紧密压在我上方那个人。同时间我也感受到他的,而我深信不疑,我们俩都很清楚这股强烈代表着什么意思。


闷油瓶不知何时己把手放下来,静静看着我,那双湿滑的手指在我脸侧边抚摸。


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我头一遭有了这样的体悟;闷油瓶,张起灵。他可以是一团谜,可以是一个简单的印记,然而此刻我眼前的他,不过是和我一样,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拥有人类最简单原始的欲望。 
 
 在出发前夕,坐在藏人搭建的圆顶帐篷里,我跟他之间那种说不上来的紧张感,让我一直以为闷油瓶的异常冷淡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才发现,他的冷气团攻势根本是无差别杀人。我拍拍坐得离我最近那位,也就是给闷油瓶下了完美批注的一个大胡子老外,心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们了。


面对这样一个冷漠的人,除了专业技能上的相互配合、也可以说是利用,私人情感的部份,没有人想自讨没趣的跟他牵扯太多。


我不知道我跟闷油瓶之间,到底称不称得上有私人情感的存在,我只知道这一路下来,刚开始我还会试着去认真推敲,想找出文锦留下来的笔记、见鬼的六卷录像带、藏在影带盒中的三样物品,以及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有没有任何连结或解谜的线索?


但是慢慢的我发现,谜题本身对我的吸引力,似乎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强大,尽管旅程中有很多可以思考的空档:包括车队行进间、大伙儿垂着头打瞌睡兼流口水,或是围着堆火吃罐头食品,最难熬的是晚上入睡之前那段翻来覆去,我脑袋里装的想的,几乎全部是跟闷油瓶有关的事情。

 

有一晚,我实在烦得够戗,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石块,就算睡下去明早也得落枕,想一想干脆翻开睡袋,坐起来,老子不睡了。

我右手下意识往口袋里摸,想要掏烟盒出来。只要碰上烦躁的事就得抽上几根,这已经是我长年养成的老习惯,然而——


“戒了它吧,吴邪。”

突然钻进脑袋中的这句话,就跟蜜蜂尾巴的针一样扎着我耳膜。我往前看,那闷油瓶在我斜前方不是很远的一面石壁旁边,他也坐着。


由于越深入戈壁的地势越险,为了安全起见,大伙儿都集在一个地方打地铺,就地入眠。即使是这样,我跟闷油瓶之间,还是隔了好几个睡袋,所以我不可能听得见他说话,闷油瓶直挺挺的靠在墙壁上,身旁坐的是那个走到哪都黏着他的黑眼镜,这样的距离,加上天色很暗,我也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了。


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念头兴起,我面朝同样的方向,从烟盒里夹出一只烟,没有点燃,只是含在嘴边,等着看那只瓶子会有什么反应。怎么样,老子就爱戒不戒,你冲过来飞踢我啊?


结果事实证明,我这完全是非常白痴的举动,闷油瓶,不要说理会我了,他一整个稳如泰山的坐在原地,连头都没抬一下。反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黑眼镜,抬起手朝我比了个用打火机点火的动作,摆明是在取笑我!

 

我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怒火中烧,一秒钟也不想再待在这里。我唰地拉开睡袋拉链,套上夹克就往营地外围走,走到一处干涸很久的河床,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包已经被我捏到变形的烟,手一挥,把它无声地扔了下去。


“戒了它吧,吴邪。”

这句话,第一次听的时候,只是不解,如今,却变得满满的苦涩。


看着那黑漆漆的河床底部,这里曾经也有河水流过。我想起闷油瓶的脸,在黑暗中的火光映射下,也出现过跟水一样柔和的表情,现在想想,有种错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让人萌生无穷绝望感的冷峻,才是这座戈壁真正的面貌。


我开始深切的产生怀疑,发生在那个晚上的一切,说不定根本只是我作的一场梦而已。 
 

 10

彷佛是要应证我的想法似的,我还在为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而苦恼,那闷油瓶已收回摆在我脸边的手,开始往我们俩身体下方移动。


我有种错觉,貌似他的指尖上通了电,每被他触碰到一个地方,我就不由自主的打起颤来——那感觉就像一只脚上长毛的黑寡妇在你身上爬行。


那双长长的手指抵达我的下腹部时,一翻,直接了当地钻进了我的裤裆里;我脑门一炸,有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瞧。顺着闷油瓶右臂的线条望下去,的确,他整只手没入了我的里裤下方,那只带着凉意的手掌,把我bo起的部位整个包覆住。


“等等、你这是——” 我一把抓住他手腕,身体几乎要弹起来,可是被他另一手压住肩头给按了回去。

倒是他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来,单膝跪在我脚边,手掌依然制着我,笼罩在我正上方的压迫感顿时增强,让我动也无法动。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十分可耻的发现,我此刻被他另一手握着的,是全身上下最敏感的一个点,那个点原本就已经隐隐发疼,现在,更是超出我自制力的迅速膨胀!


像是感觉很碍事似的,闷油瓶索性挠上我的裤腰,把我的内裤也扯了下来,褪到小腿肚上。

我根本拦不住他的动作,只能怔怔感受他把手再一次圈起我的勃发,而我甚至不敢去看,它在半空中昂然挺立的模样。


他开始上下搓弄着它,那层原本还有保护作用的软皮,也被他毫不留情的脱开,露出布满末梢神经的前端,以致他的手指每拨动到一次,我就疼痛、却也兴奋得很厉害。

——偏偏我还得花费力气,去压抑一直不小心从喉咙里挤出来的shen yin声,简直跟娘儿们一样!我自己听了都头皮发麻。


这种事,只要是当男人的,自个儿偶尔都会来上个这么几回,所以我自不陌生;但是自己动手跟别人替你动手完全是两码子事,尤其对方还是个…这不管从哪一方面看来,都是项诡谲存在的男人。


我脑中不由得浮现了他替自己『处理』的画面,不管它真实的成份有多大,都不得不承认,那足够让我血脉贲张。


忒糟的是,这份幻想还非常忠实地传达到了我的胯下、他的手中。那闷油瓶分毫没浪费他敏锐的手感,他清楚知道被他圈握住的根部,里头正有千万股冲动在鼓噪着,彷佛随时会爆炸开来。


他因而加快tao弄的速度,指腹间的力量不至过大,却又恰恰好让我陷入疯狂——


“不…你!妈的…哦!妈的——” 我一连爆出好几句粗口,也顾不上自尊,只是死命掐紧他动作中的那只手,好几声我听了巴不得自尽的吟叫声从嘴里冲出来,血液都不集中在脑部的现在,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重重昂起头,感觉全身的精血和力量都冲向下体那一个疼痛点,接着,熟悉不已的解放感来临。

只是这一次,从我体内宣泄出来的液体,并不像以往被揉进一团卫生纸,而是在一个男人的掌心中横流。


我继续仰高了脖子,望向天、喘着气,不去看他,也不敢想象现在的我,在他眼里是个他妈的什么模样。

依我凡事钻牛角尖的性格,事发至此,不论是眼前的景况、或是形成它的原因,都足以让我脑袋里出好几场连环车祸了;未料到那闷油瓶,就连出车祸的机会也不给我留。 
 

 我原本望着的夜空,这时出现了他的脸孔,我摆过头不看他,却被他扶住了下巴转回来。

他不用力,但是我很生气,相较于我的愤怒,他看着我的眼神,竟多出了一份之前不曾见过的温柔。


那眼神蓦地蛊惑了我,导致他再吻我的时候,我无法拒绝。

他柔软的舌尖再度伸进来,我闷哼了一声,双手反射性的勾住他肩膀,眼睛也跟着闭上,原本充斥全身的恼怒,不知咋的竟成了搂碎他在我怀里的激动。有了前次经验,我开始试着去卷他的舌头,而不只是乖乖的任他操弄。


我不知道他这些劳什子都打哪学来的,我只知道,这次我们的接吻,比起刚才,似乎多了点什么不同,至少我不再只有吃惊跟手足无措。至于不同在什么地方,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深刻悔悟到,被那份看似温柔的情绪给唬住的我,真他娘是个天大地大的白痴!


接吻过程中,我在自己都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把脚往旁跨开,为的是让他的身体更方便进来。现在想想,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张开双腿,是何等耻辱的事;可当下,那场令人昏眩的吻,就是这么要命的毒物。

等我认清这项事实,一切都太迟了…因为提醒我脑门开窍的,是一种比硬生生把身体撕成两半,还来得更加剧烈的疼痛感!


被这样的痛楚给侵袭,我先是呜咽了一声,然后惊吓的睁开眼,那闷油瓶还压在我嘴上,刚才的叫声,也模糊地被他吞进喉间;我挣脱掉他的吻,视线往下方钻,试图寻找疼痛的来源——

就如我心中不好的预感,他那只万恶的右手,此刻正隐没在我胯下的三角地带,而那股撕裂般的刺痛,则是来我的后ting——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儿至少有一只、或是两只手指头的触觉,正试图朝那窄小的洞穴里塞进去。


好痛!我暗中吆喝了这么一句,但基于面子问题,嘴巴上自是没喊出来。

闷油瓶也察觉到我的骚动,他一手紧紧压着我,另一手继续他的暴行。不管我身体再怎么紧绷,他的指尖硬是往内挤进了一两寸,只因为上头包覆着帮助润滑的液体,而那些液体,竟然还该死的来自我自己!!


我的腰整个拱了起来,以为这样能缓解一点痛感,但是没用,随着指头更加的深入,那撕心扯肺的爆裂感直让我想杀人!!好痛、真他妈痛!我攀着他的肩膀,疼痛难耐,气喘吁吁,汗水从皮肤里冒出来一层又一层。

我吴邪不是傻子,虽然没有经验,见了听了也不在少数,我不会无知到不清楚他接下来的意图。

“放开我,” 我揪紧了眉头,声音有点沙哑。

“起灵……” 近乎是无意识的呢喃,直到话脱出了嘴边,我才发现到,我只是想说点什么来阻止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起灵,对…那是他的名字。他姓张名起灵,不叫闷油瓶。


被叫到名字的那人陡地晃动一下,原本还凝固在身体周围的力道,瞬间松垮了下来;他垂着脸,黑发一束束凌乱的盖在额头上,他的呼吸声一向很沉稳,此时却显得粗重了起来。


他把头枕到我颈窝边,有棱有角的下巴和颧骨戳得我犯疼,但是软软的发丝披在我肩上,却又让我感觉很温暖。


我眼角旁莫名的滚下了一串泪,不明所以,或许就因为嗅到了从他身前传出的,一股巨大的悲伤感。

那悲伤巨大到让我忘了挣扎。 
 
 
 11

我第一次见到张起灵,他双目直视着行走过的路面,从我的肩旁掠去,头也不回。是那把跟我错失良缘的龙脊背让我转过身,看着他远走的背影。这人对旁物视若无睹,我想。


第二次再见他的时候,他眼里只有那片灰茫茫的天空,彷佛寻找污灭环境的臭氧层破洞,是他生命中唯一使命。这人杞人忧天,或许还犯点轻微自闭,我又想。


头一遭他大喇喇划开左手虎口,放血像放枪一样潇脱,渡我们一行人平安出了那阴寒尸洞,他却昏迷到人事不省。就这样,把自己的身子骨和一条命,抛管在一帮初识之人手中…在我搀扶他的怀里。


原来他也不是看上去那样冷酷之人,想我死马当活马医,呸了两口唾液权充仙药,给莲花箭伤得够戗的胖子止痒时,本以为他会制止、要么无视,没想到,他居然笑了。

 

当你见一个笑口常开之人哭时,你会讶异,当你见一个冰寒若霜的人笑时,你也会讶异;但,无论如何,笑总比哭来得好。笑是一项正面的情绪,见他笑,你也会跟着开心。


眼下他依然沉在我怀中,意识清醒,却带着如此强烈的忧伤,我能感受到的只有一阵慌乱,毕竟这样的张起灵,在此之前我不曾遇见过。


我因而搂紧住他,紧到我胸口都疼了,不清楚是因为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侵犯,还是为别的。有一半的我想全力反抗他,有一半,却又不想放他走;

这样的矛盾,十分具体的呈现在我的生理反应,原本缩踞的我的身体,在这一张一合间,把他的指尖又吃进了好几节。


“呜——” 我死命咬住嘴唇,呜咽从齿缝间泄出来,靠在我耳朵旁边的他,竟也发出了一声沉吟,挠得我筋肉一松,身下的手指几乎全数探了进去。


我感觉我已经超越疼痛的级别,到达另一种层次,有点像一把刀捅进你肚里后,你痛上瘾了,还拉着那只手在身体里乱搅一回。


通路一旦被凿开后,出入都不再困难,那双带着滑液的手指,就这样在我体内钻进、钻出…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非人哉的痛觉,让我产生个荒谬的联想,好像我的下体是座墓道,他的发丘中将指则在壁面上按寻,压迫到好几个点,就跟触动了机关一样,引发我全身一阵阵痉挛。


当他的手指终于从我体内撤离,我除了庆幸它们没把这条洞穴搞坍,其它什么也无法儿想;我脑袋里的氧气都用去了喘息,额头也淋满汗水,和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他双指带进去白稠的黏液,勾出来鲜红的血液,这部份倒可以确定是我的。我不需要看、也能感受得出来,而且我知道,这还不是最糟的部份。


眼下横在我面前最大的难题,已经不再是抗拒不抗拒,而是,我是不是真的能挺过这一关?


有个人,他单手提得起数十斤重的刀器,挥绝自如,面对骇人魔物时仍是淡漠,受了蚀骨的伤只会咳几声,不会吭一声;

这个人,他现在卸下全身的武装,窝在我边上,发着抖。


对,他在发抖。而我清楚这绝不是天冷造成的。在他柔韧的身骨下有一股坚挺,此时正抵着我,那股坚挺跟他的体温不同,异常灼热。

这样的异常显然已不受他掌控,以致他把手伸向我的脸时,那手也是颤抖的;


他指尖沾着我的血,抹掉我面旁的泪,接着把嘴唇贴到我耳垂边:”…忍着点。” 声音充满少有的压抑。

刚才,他帮我宣泄掉属于我的欲望,现在,轮我帮他了。

 

当他顶进我身体的刹那,我不认为他有犹豫,因此我所发出的那一声嚎叫,也毫不迟疑。

虽然这岩壁位在领空,人类所发出的声波,很快就会被稀释在风向里。但刚才那一声要不是他及时捂住我的嘴,我保证,正后方整团营队的人都会被吓醒。


我实在没有心情在这种时候去评比尺寸,但,他的勃发处结结实实地把我填了个满,下半身几乎被扯裂的剧痛感,大量刺激着我的泪腺,让我不受控制的又掉下更多泪来,渗进他的指缝间——靠你爷爷、真叫我忍,老子就算耐痛力一等一,也不能这样考验!!
 

 
想亲身体验、却又不愿作太多牺牲的人,在取笑我之前,请先拿根黄瓜去捅自己的鼻孔子,你就会闭上嘴!


有可能察觉到我快窒息,也因为掌心被我整个弄湿了,他往旁移开手掌,我朝天忙吸进一大口空气——”好…痛…”

人命关天的时候,颜面还值个几两重?


事实也证明,下足了哭腔是有效果的。张起灵向来只有一号表情,五官的线条总是简简单单,如今,在我迷离的视野中…竟变得纠结复杂了起来。


他又抬起手抚摸我的脸,掌心中开始有温度,力道也变回深沉,只剩下我一人抽搐得凶。但,很快我发现,他的呼吸声不像我那么混乱,却也并不平稳,他挺入我挺得很深,导致现在要移动半分,都显得万般艰难。


我的身体没有预期中来得配合,被这种兽夹般的紧度给夹噬着,我相信,他也不好受。

…我们把对方都弄得这么痛,是何苦来哉呢?我很想对他这么说,虽然,就眼下境况看来,貌似没有回头的路。


因为回不了头,他索性把头又埋到我脸前。我以为,他是不是要和我说什么,结果,他只是开始亲吻起我的耳背。

这出人意料的触感,就像24伏特的电流,让我半边的颈椎都酥麻了…他一手还在顺我的头发,嘴唇边往我颈后方移动,一重一浅的吐息,在我耳际边听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这项举动并没有止痛的效用,反而比较像吸了口大ma。


晕晕乎乎的过程间,我感觉到他勉强移动着下半身,先是退离我少许,紧接着一咬牙,狠劲又顶了进去。

这一下顶得我肺都快呕出来了,只是这回,我也没刚才的气力再鬼吼鬼叫——接下来,他的每一次抽出和挺进,劲道之凶狠,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不管是叫喊着痛或停止,我的声音也都被撞得支离破碎,好几次我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睁开眼却又继续喘息——

所以我索性闭死了眼睛,心想只要不见着他,他也就看不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除了被激烈撞击的部位,我全身上下,就只剩下掐紧他的十只手指头有知觉,有可能刮掉他几层皮肉,我也管不了了。


真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在上方给你销魂的吻,下半身却如此蛮横;就如同我跟他两副肉体交集的那个地方,进行的是暴力的行为,拍打出来的,却是最柔弱的水声。


起灵。
第一次开口叫他,只是想单纯的阻止他。

起灵。
是什么样子的情感,让一勺犹如白开水的清流,变成了一记滚烫烈酒。

起灵。
为了保护我,你的伤没少过,我用这份疼痛补你。你为我牵起一个笑容,我也送你这场泪水。

起灵。
这样子的话,我是不是,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12

那夜有个人躺在我怀里,如今我跟他站在这里。一前一后的光景,有如两道平行世界。

两道世界的唯一交集,就是有个傻子的心,同样在抽痛不已。


闷油瓶早在我还愣神的时候,从我眼前走开,继续去关注那具他认为很重要的大型动物尸首;显然对他来说,一具死物身上散发出来的吸引力,还比一个活人来得更多。

我看着那群正在树干上赛跑的草蜱子,从回忆被打回现实,眨眼只消一秒钟。


我吴邪不是那么不识大体的人,这一趟行程,就字义上看来,蛇沼鬼域,蛇鬼齐聚,早在上路前,我就深愔它的凶险,却还是一脚踏进这淌浑水。

这是我自己作出的选择,他也一样。眼下,他选择把目光投注在解谜,而我投注在他身上,我们各自忠于自己的路,貌似没有谁必要对谁负责。


…倘若我真能看那么开,那就完满了。

小时候曾经听爷爷说过,古人为了砥砺心智,会向月亮请求赐予他们七苦八难。我向来当这些人吃饱撑着,然而,接下来我将面临的事,却让我不得不信上这句话几分。


苦难的开头,乃从闷油瓶一伸手、插入那只大型生物的骨骸那一秒起跳——

当下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作,只见被他手指凿穿的洞口,草蜱子的列祖列宗们成群结队、从尸骨的缝间大量涌出,当它们到达我附近时,却跟军队一样整齐的改变方向,全数往树洞外逃窜。

我瞪大眼,看了看闷油瓶手上的血、再看看自己的袖口,一丝幽怨的感伤兴起,难道除了让他受伤,就再没有其它维护我的方法了吗?不过很快,我就连感伤的余裕也没有了。


由于闷油瓶相当在意的这座骨骇之内,貌似真藏有什么关键性的秘密,为此,我们叫下了在树顶观望的其它人,帮忙作进一步勘查的动作。

彷佛是要惩戒这帮不知好歹的入侵者,原先我们潜进丛林的途中,一路无事,平静到令人生疑,却趁着咱一群人都集中在同个定点时——蠎蛇,先是一条,再来两条,以螫伏出动的姿态,将聚集在树洞内的我们,不动声色地包围起来。


等我们察觉到的时候,前后的出口,已经各自降下了长度至少一尺的蛇身,有的或许还隐身在藤蔓之间。

它们用瞳孔盯住我们,咧出尖牙、吐着叉舌,粗糙的鳞片在阳光折射下,刺目得几乎闪瞎人的眼。菱形的双目,似乎在玩味、并且嘲笑着眼前的猎物。


空间有限的树窟中,我们腹背受敌,唯一能作的,只有紧紧挨靠在身后人的背部; 

一场刀刃般的利雨、一帮吸血不眨眼的虫子,都没能赶跑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是什么样愚蠢的执念,能让区区平凡人类,宁可渎职了神境,也硬是要闯它一闯?


眼下两条蛇,有如西王母殿一左一右的门神护法般,决定带领我们见识一堂崭新的课程。

这堂课的名称,叫作『死亡』。

 

是的。在这场蛇群引发的混战中,我们失去了阿宁。

事情是发生在一座山崖的缝隙间,在那里,顶上有瀑布、底端是聚水,黎明之前的光晕穿过树荫,稀稀落落的透进来;撇开死亡本身带来的凄凉感,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美丽的所在。


我们之所以会离开那座树洞,逃到这个地方,算起来,还真要感谢那两条蛇率先发动的攻击——局势从原本的僵持不下,扭转成一触即发,我们的侥幸心态也在转眼间一扫而空,索性豁出去,跟这群蛇崽子拼个你死我活!

人类很神奇,危难当头的时候,所激发出来的临场反应,真实,却也很极端。


在被蛇牙嘶磨着打量之际,第一个浮上我心中的念头,就是祈祷它不要咬到我;
巨蠎挥舞起驱体,一个个将我们打下树干时,我脑子里唯二所想的,只有逃命;

直到稍微有了喘息的空间,回过神看,闷油瓶跟潘子的身上,已经满满的都是血、都是血…尽管如此,我们奔逃的脚步,一刻也停不下来,两条貌似打不死的他妈的蠎蛇还在后面追,情急生智,那条隐身在阴暗树丛里的山间裂缝,竟然就这么好狗运的被我们发现!


事后想想,不管是那两只蠎的异状、还是被它们追捕的我们,冥冥之中,好像就有股力量,把我们诱导到那个地点,那座上演死亡剧本的…舞台。

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命到五更。当我们一行五人、连同胖子,硬是挤进狭小不已的山缝间,两条沿着水路追过来的蠎蛇,不知道是不是善心大发,只见它们在洞口兜转了一两圈,晃了晃尾巴,竟然闪蛇了。


还以为小命就此保住,未料到,送走了一双卒,迎来的是一只王。

阿宁就是死在这只王的毒牙之下。


当时,我们一行人鲜血狼狈,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好当着几个大男人的面梳洗打理,于是回避着我们,独自到了瀑布落下的地方,接起水清洗身上的污泥。

那条象征蛇中之冠的野鸡脖子,就这么静悄悄、不急不慢地,从后方的枝桠现影。


我原本站在不远处,惊见这一幕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犹如一条深红色的缎带,轻轻环绕过阿宁的颈间。我一句惊呼,她一抹微笑,蛇咯咯一叫,捎来死神的信号。


颈绕着红缎,凝固了笑脸,这是阿宁留在人世间最后一幅画面。 
 
 
 13

阿宁几乎是一瞬间就在我们眼前死去。蛇王咬上了她的脖子,毒液传送到颈动脉的速度,等同闭上眼再睁开眼;

这只死神夺走了一个人的呼吸还不满足,阿宁的身子才软下去,蛇王便纵身一跃,紧接着,朝我们四具活物的方向飞过来!


胖子的匕首在蛇前划了个空,潘子试着端枪、但它攻击的速度实在太快,有如一道劈开空气的赤色闪电——

『啪』的一声!!


还以为,这道雷是不是砸在我们谁的身上,定睛一看,蛇王竟已被擒在了闷油瓶手里,他的速度比闪电更快,一手一边掐住了蛇头蛇尾,使力一拧——

蛇脖子立马像炸麻花,被结实扭了个一百八十度,从它的喉头、再度挤出一难听的咯咯声响,前一句还在索他人的命,这一句,则是为自己送终。


闷油瓶一挥掌,把蛇尸往身旁的水里扔进,见他下手这么狠绝,胖子跟潘子一时之间也呆了。

但,我确信,闷油瓶这项举动,背后代表的是多大的危险性,在场真正了解的,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蛇王的尸首翻了个身,腹部朝上,从沼泽深处缓慢浮出水面。

一股不祥感随着它上升的姿态,弥漫扩散在整滩水泽…也牵引我们从九死一生的情绪中醒觉过来,进而将注意力回到同样浸泡在水里、只是失去了呼吸跟生命,阿宁的尸体。


我们四个人围着她,也许心中有各自的想法,但肯定有一个共同的念头,那就是…讽刺极了。

这女人,从来不是我们的盟友,但也称不上完全的敌人,她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以利益为中心点,依照情势作出变化转换;没想到,当生命走到了尽头,亲人战友一路离散,最后守在身边的,竟还是我们几个非亲非故之人。


胖子向来不喜欢阿宁,尤其西沙那一趟下斗,跟她的梁子可说是结得比陈年老酒还沉。不过整地来说,胖子还是个仗义之人,面对阿宁的死,也没有流露出幸灾乐祸。只见他 “啧-啧-” 的摇了好几次头,貌似对这样一位美女的逝去,感到很惋惜。

潘子不用说,他跟阿宁原本就没什么交情可言,加上以往沙场的历练,生离死别有如过眼尘烟;从他的表情看上去,反而担心我的成份还多一点。毕竟,阿宁是死在我面前,也是在我冲上去接她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手里横着个失温的躯体,心情一时很乱,理不出什么清晰条理。事实上,眼下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闷油瓶的反应。


如果说,是一连串说不出口的过往成谜,塑造成此时此刻我们所看到的他,那么在我面前的闷油瓶,我已经看不透,更不要说能看透他过去种种。

我只是隐约有种预感,不管那一团谜雾的真面貌是什么,在他曾经拥有的经历中,『死亡』这一项因子,想来也没少见过;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见闷油瓶,他此刻凝望着死去阿宁的表情,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痛,就算那股悲是很隐性的;

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见,也没办法不去思考,让他如此悲戗的理由。


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和他人说起,那就是,在我们被蠎蛇围剿的那个树洞中,蛇群尚未出现之前,我发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那具大型的动物尸体,原是一只巨蛇的骨骸 (后来事实证明它的确是),而引发闷油瓶关注的,则是隐埋在这具尸首里的另一具尸首:一具人尸。


当我们将那具人类的尸体,从蛇肚里拖出来的时候,震惊的发现,尸身上配带的饰品,竟然跟还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的阿宁,身上带着的是一模一样的!那饰品来历特殊,世上难再有成对的第二副;

闷油瓶提出这样的质疑时,在场所有人都吓掉了下巴,除了阿宁本人,居然很配合的开始扭曲起五官、长出尖牙,活脱脱在众人眼前,从一个艳丽的美女、变化成一只恶心慑人的魔物——


梦到了这一段我就被惊醒了,满身的白毛冷汗,却是按压到此刻才一并冒出。
 

若要我用一句话形容阿宁,我会先说美人,前面再加个蛇蝎。毕竟,西沙海底墓那一场醒白教训,实在太惨痛了。

就算胖子三不五时爱拿阿宁亏我,老说她对我有个什么不一样的意思,我只当他是嘴皮欠抽、乱凑鸳鸯谱了。哪怕有时我自个儿也有这么点察觉,但,隐藏在这女人刚柔并济的外表下,到底还是我数不完的花花肠子,这份福气,我可没打算消受。


我望向依偎在我怀前那张,阿宁的脸。几分钟之前,她一双杏眼还撑得大大的,活灵活现;那双眼现在已低低垂下,看上去并不安详。

这张绝美的脸孔,如今被抽走了生气,显得晦暗阴沉,甚至还带点怨怼。在我眼中,竟和梦中那魔物的形象,渐渐混杂、重迭了在一起…


我心中陡地一震,强忍下把这具躯体推开的冲动——不知咋的,我忽然回想起一件貌似跟眼下情形毫不相干的事,那即是自秦岭回来后,收到老痒给我的那封信,想起他所说的物质化能力,还有青铜大树前,追杀我们的那条烛九阴…

这个想法强烈憾动着我,莫不会,是潜藏在我脑意识里,对这个女人的一份恐惧,竟化为实质的凶器,把她给杀害了?


我甚至不敢再接着往下想,倘若上述的理论成立,我所有的思想,在没有妥善的控管之下,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测的伤害!

而我偏偏又不能再任由这份恐惧给主宰——如此没有出路的死循环下,最好有人一棒子把我脑子打晕,让它呈现完全的空白。

 

懵懵之中,我听见潘子告劝我们此地不宜久留,我没有多想,背起了阿宁的尸体就往前走。在只有我自己洞悉的内心某块深处,对这个女人,存有一份愧疚。

走着走着,我感觉脚底渐渐不踏在地面,明明背上还扛着个人,身体却像是浮到了半空中,意识轻飘飘的,几近认不清楚来时跟前方的路。


我明白,就算是跨过死亡的界限,也没有办法阻止,与我同行的这几个人继续前进;

潘子,他是为了三叔,不仅有明确的目标,意志也够坚定;胖子,也许是冲着跟我当初一样的蛮劲,兼着一把摸金校尉的傲骨,要他这样的人,就此打住脚步,未免也太矫情。


那么我,我又是为了什么,身心都已超出了极限,双脚却还在蹒跚往前?

我需要一个理由,我需要一个重心,我需要闷油瓶,因为踏着他走过的足迹,我才会走到这里…但是他,他现在又在哪里??


他在哪里?当我的视线焦距,重新聚合在同一个点上时,看见的是潘子在我面前弹打的两根手指,而且看样子,他已重复这动作好几次了。


从潘子的背后望过去,我辩识出,眼下我们似乎已脱离了刚才的瀑布,身处在另一块平坦的石台,石台周围仍然有沼水围绕,但屁股下坐落的地面,感觉起来是凉爽干燥的。我甚至没有印象我是怎么跟着他们找到这儿来。

神智还有一半在外游荡,我能有限察觉到的只有:刚才扛在我身上的重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而我一直在关注的身影,同样也遍寻不着。

我茫茫然丢出一句,小哥呢? 
 
 
 
 14

不知从何处闯进视野的胖子,立马敲我脑门上就是一掌,说,我又不是灌了半斤茅台,怎么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小哥不是才从你身上领走了阿宁,往后边儿的沼地去了么?

我心说靠,我还真像是喝醉了被人巴一爪子,半点知觉也没有。


潘子跟胖子见我这德性,只当是被死人的情节给吓傻了,也不勉强我,径自就着身上仅有的装备,就地铺装打点了起来;

我闲在原地发慌不是个办法,便也坐过去,加减帮着升炉火、清食粮。


由于之前始终处在兵荒马乱的状态,直到现在,我才惊觉到潘子身上被蛇咬伤的伤口,很是严重,血流了不少,那牙口的细密度都快跟针毡儿有拼了!

潘子摇手道这也没什么,倒是小哥的伤,因为硬是从蠎蛇圈紧的蛇身中挣脱出来,口子扯裂的更严重。


我一听,这心就悬到空中一半,胖子还在那里扯风凉话,说很不巧,外伤敷用的药材包都不在咱这儿,问我有没有恰好带上爽肤水?我只差没拿火钳子戳他的嘴,都什么份上了,还有心情瞎说?

他们俩人见我好像恢复了点常态,言谈便开始轻松起来;一阵胡搞扯淡间,我的心绪越是趋向踏实,就越往某个不在场人士的方位飘去…


潘子建议我们就地歇息一会儿,但在入眠前可以泡泡沼里的水,这里的水中富含盐分,某种程度能达到吸热和降温,缓和雨林间的闷热难耐。

我一听也有理,就说了让他和胖子随意,我到后头去叫回闷油瓶,毕竟,他这脱队脱的也忒久了点。

 

胖子口中所谓的 ”沼地后方”,也不过就是绕了平台半圈,差别只在前方地势较高,后方地势低,平台的中央又有拱背状突起,形成分隔两地的错觉。

但平台也就这么儿点大,我从前边走到后边,根本要不了几分钟时间——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我还没全然复归的脑瓜子里,重复REPEAT的只有几件事;

一、 如果他又搞失踪,怎么办。
二、 他带着阿宁的尸体避开我们,为的是什么?
三、……

还没来得及想到第三题,前两题的答案,已经就近搁在我跟前了。


闷油瓶,他正盘着腿坐在沼平面旁,身上的装备则堆在一边,阿宁的身体,则被包裹在装备袋中的睡袋里,只露出到肩部,横躺在他脚前。这样作,想必是为了避免她直接暴露在潮湿沼气中,身体腐败的速度,也会慢一些。

我走到两人身边时,脚步已先放缓,接着,也收起腿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


闷油瓶好像连头也不用抬,就知道是我来了。他低着头,垂着双手,右手里握了块沾水的布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发现到布巾上有褐色的污渍,顺着视线,又去看阿宁,她脖上招咬的位置,只遗留下两个细细的小孔,周遭的血被擦得很干净,让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三、你很在意阿宁的死…对吗?

这让我回想起在西沙时,阿宁和我被鬼船抓走,死里逃生再折返回主船上时,闷油瓶不仅当下搭救阿宁的态度,很是积极,在她昏迷之时,也是呵护备至地替她搓手暖血、帮助回醒,虽然,那时他顶着的是张秃子的外皮。


我很努力不把这两件事连去一块儿,也很努力不去揣摩他细细替她擦拭伤口的样子。毕竟,全天下最不厚道的事,就是跟一名已死之人争长论短。


“她一定很不甘心。” 闷油瓶沉沉说了一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每一个字都跟鸣钟一样,在我耳膜里回响。

我有点吃惊的望向他,虽然他看不见我的惊讶。

我惊讶,是因为这是一句带有强烈主观的见解,除了对墓道的知识外,我还从来没听过闷油瓶对哪一个『人』,作出私人情绪如此浓厚的评论,就连讲述他自己的事,也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在我自己的人生历练中,死亡一事,总共也就见识过三桩:我爷爷吴老狗的死,对我而言,就像一部化整归零的历史剧;大奎的死,则是灾难片最不愿见到的结局。

至于阿宁,若真要形容,那倒像一声女高音发出的哀鸣,高亢而尖细,倏地一下就收尾,却在脑际边狠狠刮上一刀子。


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子的吗?你貌似比我们都懂她的过去,她有多不甘心,你才能明白;

我终究忍住了没问出口,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听到答案。
要瞒别人容易,却瞒不过自己的情感。也许是空腹了好一段时间,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开始绞痛起来。


闷油瓶却在这时作出另一个让我惊讶的动作,他放下手中的布巾,越过阿宁,朝我的方向,伸手过来——

他抓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让我吓了一跳,正想问他要作什么,他便拉着我的手腕,往阿宁的脸上方移动,到达她的眼部时,再轻轻放下来。


当我的掌心,被两排长长的睫毛刺碰到时,我才发现,阿宁的眼睛,原来并不是阖得很全;她死前的模样因而再度晃现在我脑海,双眼撑得大大的看我、欲言又止,平日盈满的精明娇媚,当下全化成无助的泪水。

背负庞大的队伍,只身入这样的险境,我相信,在阿宁心中,肯定还有很多很多尚未完成的事,那其中,难不成也包括了…和我有话想说?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闷油瓶,把他端着的我的手掌,微微向下拨去,当我的手再从阿宁面前拿开时,光线重新漆亮她的脸,终于密合的眼皮,把还留在世间的烦扰也阻绝了。

我心头涌起一阵复杂感,有点鼻酸,却也有点儿为她高兴;不知道她能不能就此和她的名字一样,睡得很安宁。

 

闷油瓶收回他的手,见我似乎陷入另一种层面的沉思,也不多作干扰,径自从睡袋旁站起身,面向水沼,然后,开始脱衣服。

——这下子我想不被gan扰都不行了。但是,绝不是乱不正经的那一面。 
 
 闷油瓶上半身只有一件纯黑色罩衫,当他交环双臂,把衣服下摆往顶上拉,在他左肩那一大片蛇牙凌虐过的痕迹,这才毫无阻拦、血淋淋的呈现在我眼前!

潘子说的没错,闷油瓶的伤口,除了蛇牙本身的穿刺,还有缠斗中造成的扯裂,一个个小口因而连成一片,原本一光整肩头,如今,就像被砸烂的肉团——


我这才一一捡回破碎的思绪,明明他被蛇咬伤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被蠎缠住的时候,我也是在场的;

可我和他的定位,却像是戏子和观众、船夫与乘客。上演危急的戏码时,我只需负责旁观,遇见湍流的风浪时,我能作的也只有跳船逃难。危难之于我,中间总是隔着一道墙,死亡的阴影,无论斗里斗外,从来不直接盖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感到离死亡那么近,是那只蛇撕张着大嘴,朝他的肩膀一口咬下——我忆起当下的触感,那一口就像咬在我身上一样,如同一根根钢钉插进肩胛骨,当然,那么低劣的想象力,肯定及不上当事人疼痛的万分之一。

那当事人现在还一副没事人儿的模样,把粘紧在伤口上的碎衣,唰地扯下来,我一手忙捂住嘴,差点要喊出疼来,闷油瓶却眉毛也不抬一下,把衣服往旁边扔,接着脱裤子。


其实,以我跟他发生过的关系…先姑且不论那代表什么意义,此刻两人再赤裸相见,貌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那闷油瓶宽衣的动作佷是自然,好像有个什么避讳或不自在,那才叫一个多余。

直到他全身都光裸了,背对着我,肌肉的线条、骨架的匀称,在林间自然的光照下一览无遗;若能拿掉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处,真可称得上是尊完美雕像。


这座雕像现在正慢慢往沼水中移动,一步一缓,姿态很是定闲;水不深,顶多淹盖到他的胸线,一波波半圆弧形的水纹,从那副净白的背后方延展开来;

雕像行进到水源深处,周遭所有空灵的氛围,此时全都聚集在他身上,雕像接着把头转过来,”吴邪。”


我肩膀大幅震了一下,这才从希腊神话的思维中惊醒,只见那瓶子站在水中央,直直望向我,刚才那副痴呆神情,肯定全被他看见,一整个丢我爹娘的脸!

他还是望着我,我则几乎想回头去望我的背后,偏偏,刚才他叫的是吴邪,总不可能指的是我身后那个登山包吧!


唉,其实他喊我作什么很明显,我本来来这儿找他,也是打算游说他进沼泽里泡一泡,要不这天候腻得人够戗,全身粘乎乎的,浸个澡洗净一下汗水疲劳,也好继续上路——这是潘子说的。

再加上那闷油瓶看我的眼神,彷佛已经剥掉我一层外皮了,我只好也站起来,先撤去多口背心、再来脱衬衫,我把袖口子往内折,衣服迭好了放在一旁;然而,在我要解到裤口的腰带时——


闷油瓶的视线还是投向我这边,看来没有要移开的打算,我顿时有一种现世报的觉悟,谁叫刚才他脱衣服时,我也死盯着人家不放呢?

偏偏我就不像他张大爷那么豪迈,这皮带怎么解怎么别扭,我背过去,胡乱从那装备袋里翻出一条毛巾来,然后站起身、以毕生最快之速度脱掉裤子、把毛巾围上腰,并且扎实打了个死结。


等我再翻回身,跟那双定立不摇的眼睛对上时,我感觉这澡也不用泡了,都像作过一趟三温暖了。


步行过阿宁的睡袋,我小心翼翼的沿坡度下滑,直到半副身体也浸在了水中…啧,水温比想象中来得暖。让我咬牙的,其实是渗进皮肤里的盐分,之前跑进树丛里时,身上被荆叶拉出了不少口子,但,和闷油瓶受的伤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我硬是忍着不吱声,用一片浮萍的姿态,渐渐往他身旁靠拢。


过程中,闷油瓶始终定定的注视着我,我则始终定定注视前方的岩壁…

还以为,蛇神鬼怪见识了,生死关头经历了,我会比以往更成长一点;未料到,学会了这么多事,却还是学不会直视他的双眼。


总算是来到他身旁,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他一下,他还在看我。正想着要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闷油瓶的左手已经从水中,把我右手的五只手指握了起来;


“跟我来。” 他轻声说了一句。


我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他牵着手,开始往前走。而我们前进的方位,却是正前方一大片光秃秃的壁岩。

我心想他这不是拖着我们俩撞山去嘛??然而,当我们抵达水沼边缘、跟山壁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十吋时,我心说没路了,闷油瓶却举起他的右手臂,往矗在跟前的壁面,比出一个蜿蜒的动作——


神奇的事发生了,闷油瓶的右手手肘,竟然就这样没入了那一大片岩灰色里!我一时目瞪口呆,把脸凑近一看——

原来,这一面看似尽头的山壁,后方竟然还夹了另一层,由于两片岩层的纹路是连贯的,远远看,只会感觉它们是一个平面,若不是站这么近,根本不可能察觉到还有这层岩内岩。


我还在为这片景观啧啧称奇,也不知是天然还是人为形成,闷油瓶已经拉着我,往那两片岩壁的夹缝中探进身去。 
  
 15

身体一被两片贴得紧密的岩层给夹住,我整个人都懵了,自从西沙海底墓,那遭误闯死门的体验后,我就对类似的幽闭空间,有了相当大的排斥感。

虽然闷油瓶在前头引路,我照说没有任何恐慌的理由,一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我只感觉身体逐渐脱出了水面,往一处隆高的地面走,走了一会儿,地势又往下拉,身旁狭隘的感觉,也慢慢开阔了起来。


“哗啦~”一声——

眼底才刚扫进一抹明亮,我的脚板却突然打滑,饱含水份的湿土被我踩掉了一大块,闷油瓶及时托着我的手臂往上拉,我才不至于面朝下、直接往水里栽。


等我站直了身子,发现,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下到另一个水潭;这里的水面,要比崖壁另一面那个还来得浅,只到达我的腰线再往上一点。

我四处环顾了一下,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封闭的盆地,光线从上方的岩礁缝里穿进来,些许提亮此处的视野;而我们正浸泡的沼水,感受不到先前那阵刺骨之痛,很明显这不是海水,而是淡水,有可能是累积多年的雨水而形成的。


真没想到,穿越过那个疑似三明治的岩石夹层,后方竟然还有这一隅洞天;我倒是不难理解闷油瓶带我来此的用意,让我纳闷的,其实是——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你来过这里?” 我一问完就发现,提出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只是一种反射性的习惯而已,闷油瓶也不负我所望,直接把我的问句当成吹过耳边的风。


他走到一水中突起的大岩块旁,转过身,一抽臂就把我往他身前带,我对他这个动作没有防范,肩膀立马跟他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撞得我有点疼,我赶忙后退,不知道是不是把他的伤口也撞疼了,但闷油瓶的手肘把我的腰收得紧紧的,不让我动。


这个被天顶包围的所在,为处已不大,闷油瓶这一举动,让我感觉周遭的空间又缩小了许多;他两只手臂都环在我腰上,不知为何,我一时间竟想到西湖边搂腰游街的男男女女——这要命的联想,让我身体里 “熜” 的一阵热潮就冲了上来,好在这里光线不太亮,他应该看不出我的脸色就像煮熟的龙虾。

我跟他,就这样肉膊贴肉膊,呼出去的空气都喷在对方脸上,全世界,彷佛还在活动的就只剩我跟他的肺部,以及身底下流动的水,脑海里安静的吓人,一滴雨露掉进水底也听得见。


我好想他。 
 
 继刚才那荒诞的想象,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念头更让我加倍咋舌。明明这一路上,他并没真正远离开我的视野,为什么眼下和他面对面,我还会觉得,我想他、想的都快发疯了呢?


闷油瓶望着我的额头,我望着他锁骨前那块凹陷,好一阵子两人都没说半句话;让这个世界又动起来的,是原本握在我腰上的那双手,我感觉到它们松开了力道,开始往我背后游走,让我一阵发痒,身体不自在的扭动了几下,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还疼吗?” 他开口问。

我 ”蛤” 了一声,抬起头,闷油瓶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疼?他若指的是我身上的伤口的话,让我算算啊…树藤刮出来的口子约二十道,草蜱咬出来的孔子约十颗,至于下半身还有一个——疼不疼他清楚的很。他敢问,我还真不敢说;没头没脑的丢这么一句,我怎么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个。


闷油瓶直接用行动消除掉我的迷惑,他一只手伸向我围着的毛巾下方,探进去,在我臀部上被虫咬伤的几个患部按了按,我又 “哦” 了一声,果然他问的是这项。

我摇了摇头:”没事。”

那些伤口现在差不多都结痂了,最重要的是,比起跟生孩子差不多的痛感,这些个小捅子算得上什么,不就一指压按摩。


闷油瓶却不这么想,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了要留意虫子。”

说、了、要、留、意、虫、子?我的大脑神经开始迅速的运转,看看能不能从既往的数据库里,搜寻出这一句字符串来;


他有说过这句话么?七个字连在一起说的么?早先在沼泽旁的对白,记忆还犹新,确定没讲起这码子事;往前提一点,树洞里,他闲话没多说一句,直接擦上血给我当防护罩了;再追溯到出发前夕,闷油瓶难得话量远超出平时的那一晚,噢,的确,他说到了秦岭,也说到我的体质能驱虫只是场误会,当时我还因他这番告解摸不着边呢,难道说——

我的天啊,莫非从他那固若金城、打死不漏半点儿口风出来的嘴里,特别透露出这一件讯息,为的就是要替我往后的行程打预防针?现在往回推论是合情合理,但是,当下谁会连动思考到这么多步的棋眼儿去?他还真当我是柯南还是金田一了不成!


想必这一阵心理活动,在我五官上形成的表情一定很壮观,虽然我一句话也没说,闷油瓶显然是看得通透,他别过头去,”嗤” 的一声,竟笑了出来。

我绷着脸瞪他,都不知道该揍他一拳、还是用拍立得把这一幕照下来。

”招虫子咬又不是我愿意的。” 无计可施之下,我闷闷的挤出这么一句。


那只油瓶还算有点良心,没再继续耻笑我,他用手拨起沼泽里的水,往我手臂上的几道血口子擦;

淡水涂抹在身上的感觉,自然是舒畅许多,但见他这副着紧样,擦了又抹、抹了又擦,好像我是一具被他高价采买来的古董,分毫损伤不得,搅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起来,我用手抓住他肘间,挡下他不停重复的动作——


“行了行了,都说了我没事…” 我看向他,视线转移到他肩膀那一块血肉模糊,近距离看,还真是惨不忍睹,我感觉眉心揪得都出现龟裂了,”倒是你,这伤、一定很疼吧?”

好生惭愧。怎么我们的交互方式,永远是他比我的关心抢先一步,而我后知后觉。


闷油瓶先是停格了一下,随即也用非常微妙的角度,摇着头,“没事。” 

没你个大头事!!这小子竟然学我,也不看看咱俩伤口那天差地远的级别数。


我开始在脑中盘算,的确,眼下的医疗用品明显不足,但这被蛇牙咬伤的口子,也绝不能放着不管;虽然不清楚那两条蛇的种类和来历,从闷油瓶肩膀上留下的齿痕,以及他和潘子目前的情况看来,至少不是被出血性或神经性的毒蛇咬伤,要不,他俩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我想到,老一辈的人总说受了皮肉之伤,只消用口水抹一抹,便可中和伤口中的酸性,进而消毒;之前胖子戏谑提出的爽肤水,此刻还真派上了用场。


我把这想法跟闷油瓶一说,他先是皱了皱眉,接着抬起一只手,捧住我的脸颊,指尖使出点力道,让我的嘴唇不由得上下微张开来;

”嘴里有伤口没有?(注1)” 

他这么一问,我便了然于胸他的顾忌。我将舌头在口腔里绕行了一圈,除了嘴唇周围干燥了点,倒是没什么其它的伤处;之前磨擦破皮的地方,也早在这几天的行程间愈合了。

我应了声没,闷油瓶用目光再审视过一遍之后,貌似确定了我所言不假,他便放下手,上半身往后方的石块一靠,微微闭上眼;见他这副模样,我就当他是许可了我建议的方法。


首先,淤积在他伤口里的脏血,不先清除掉的话,那伤处肯定是会腐败坏死的;我一手扶着闷油瓶的右肩,把嘴巴住他左边肩膀上凑,却在距离不到半吋之处,停顿了下来;

倒不是我怕那满目疮痍的景象,而是,除了他的嘴,我似乎还没有用嘴唇触碰过他身上其它的地方…但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一闭眼,摒除掉心头所有障碍,含住了他肩上众多伤口的其中一处,一使劲,吸了一口瘀血上来——


这口血既苦又涩,简直像咬下一角黄莲。我含着那口血液,暂且离开他的身体,往旁一看,将脏血吐进水里也不太恰当,毕竟我和他都还泡在这儿呢。

总得有个地方收集这些污秽,左思右想,我伸手把绑死在腰际上的毛巾给解了下来,心中还泛起一股庆幸,好在当初有带上它。


我把口中的秽物吐在毛巾上,纯白色的纤维立马被染黑了一块,真不敢想象,这样的毒害在他体内肆虐过一定时间,究竟会怎么样?

这样的恐慌驱动着我,我很快把脸凑回闷油瓶身前,继续吸吮出下一口毒血。


注1. 用口直接替中了蛇毒的人吸取毒血时,必定要确定急救者口腔中没有伤口,例如口疮、破皮、蛀牙洞…等。要不吸入的毒素,极可能入侵到吸取毒血的人体体内,造成二度伤害。 
  
 16

闷油瓶是个会怕痛的人吗?就过往的经验看来,da an似乎是否定的。

虽然我相信,举凡是人类,对痛总是有一定的敏感感,只是也许闷油瓶的痛觉神经,刚好不长在他身上罢了。


过程中我好几次抬头看他,那只瓶口的眼皮,始终保持着半眯状态,只有两排搭在眼眶上的长睫毛,偶尔会颤动几下;问他疼不疼,他也不回答,好像我其实是在替一个跟他没干系的人处理伤口,出了我满头大汗,他却老神在在。

当我把注意力转回毛巾上,这下可好,它看上去都快像一条从水沟底捞起来的抹布了!一口口从我嘴里蹭过去的污血,开始由黑转褐,就是迟不见它原本该有的鲜红色。看来事情没我想象中那么乐观,毒素不只囤积在皮肤表面,说不定已经渗透到神经了。


我重重 “啧” 了一声——果然治疗的时机还是拖晚了么。

虽然,我也很努力不要太悲观,想他一身恶灵退散的宝血,对上这么条邪门的龟孙蛇,跟普通人一样丧失抵抗能力,却也不是不可能,最坏的情况,搞不好半边的肩膀都要报废掉。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低气压波及,闷油瓶这会儿倒是舍得睁眼了,他先把目光扫过来,停留在那块沾满血渍的毛巾上,接着看向我。

我这才想到该收起我的苦瓜脸,肩膀成肉泥的人,是他不是我,我在这儿空消极有个屁用?未料闷油瓶二话不说,手一伸,把毛巾从我面前抽走,我连错扼都没能赶上,他再一甩手,毛巾随即呈抛物线,往正后方的池面飞去。


他娘的搞什么鬼?!我正准备开骂,闷油瓶却抵了根手指在我嘴前,”嘘。”

从墓道里训练出来的反应机制,就是他一说安静,最好连呼吸都暂时停止;

我憋着一口气,透过闷油瓶的指尖看他,那双富含深意的黑色瞳孔,在我视线里无限放大,我一时间解读不出它想传达的讯息,究竟是,”我没事,不用担心”,或是“伤口没救,你别再白费力气了”?


事实证明,这两句都不是他想讲的话。闷油瓶见我乖乖闭嘴,便收起他的食指,改伸出大拇指,把我半边的下嘴唇,往外翻拨开来。

我知道,我的嘴角肯定还沾了些没擦干净的血渍,而他貌似看它们很不顺眼;他指尖使力,在我的唇面抹过一圈之后,又打量了我一阵,看上去仍不满意。


他干脆从岩石上直起腰杆,一shou框正我的下颚,接着把他自己的脸,朝我挨了过来——我本来还原地僵硬了一下,但,当他的嘴唇碰到我的嘴,舌头也伸进来时,我整个人却又放松了。

虽然,眼前闷油瓶这番举动,称不上是吻我,他只是用舌尖在我口腔里巡逻,把黏附在我齿门、以及齿缝间的血沫,一个不剩的挑出来,连同苦味,一并被他舔刮得干干净净。


我却还是忍不住闭起了眼睛,因为他也闭着。我的手,先扶上他的肩、再来绕过他的背,心里不知咋想的竟是:这几天下来,我一直很收敛,半根土烟的卷皮儿都没沾到,如今这样被他抱着吻着,倒也心安理得。


接吻真的是一帖催命符,我为了,能保持着理智走完全程,一直把属于魔鬼城那晚的记忆给封进冷冻袋,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象;

现在,这个吻却在袋口戳了记破洞,所有压缩已久的情绪一股脑儿涌出,让我一头栽了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 
  
 ——直到闷油瓶在我嘴里发出一声闷哼,我的脑门才像被人猛敲了一棍,一看,原来是我不小心掐到他的伤口了。

我的手跟触电一样缩回来,直说抱歉,闷油瓶却一把扣住我,”吴邪,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再次对我强调这一点。

你没事、老子我可有事,我咬牙切齿的想,你他妈的逞强能当饭吃吗!

就算摊在眼前的现实是,我对他的伤、对我们所处的险境,对我眼见所及的一切,我其实全都束手无策,他除了逞强外,还能有什么其它的选择?


这样的觉悟瞬间击垮了我,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就像爬了满地的蜈蚣,一只只往我脚底上窜,让我忽略了有双手臂,正粗鲁的把我扳过身来——我一张眼一回神,闷油瓶又堵住了我的嘴唇,他这次吻得很用力,像是在叫我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我办不到,虽然我的唇舌都跟他缠在一起,纠结了将近一分钟,混乱的就跟我的脑神经一样——直到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推开他,从他嘴里抽出一大口氧气跟一串唾液,推开他的下一秒,我却很快又伸手将他搂住,搂得牢牢的、紧紧的,巴不得立刻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份。


我把头靠在他没有受伤的肩膀上,气一直喘、沼水的气味塞满了整片肺叶;闷油瓶也察觉出我不对劲,他先是直挺挺站着,就这么让我抱着,经过好一会儿,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我的背脊,很轻很轻,就像哄小孩那样。

他还是好端端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在这个只有我跟他的空间里,我应该要感到欣慰才对。但是为什么我有种预感,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要来捣毁这一切,包括在我臂弯里的他,如此鲜明的形象,也很快就会被四分五裂。


“…你在瀑布掐死的那蛇,是条野鸡脖子。” 我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给吓一跳,我没有哭,但嗓音却沙哑不已。

只听闷油瓶 “嗯” 了一句,彷佛刚才我只是告诉他,气象报告明天会下雨。


他不会不晓得杀死蛇王的险恶度,那是种挑衅,所有你想象得到的蛇子蛇孙,都会为复仇倾巢而出。我确定他晓得。

我吴邪不是迷信之辈,但是眼下,我们踏足的就是人家的地盘,阿宁的死只是个序幕,由不得我们不服。

“我不会让你死。”

闷油瓶此话一出,我整个脑门就炸开了,我抬起头狠狠的瞪向他,他什么意思?他明明清楚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给了一个活命的承诺,承诺里却不包括他自己——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吊起两只眼球质问他,第一次觉得不害怕跟他四目交接,我甚至从头皮一路到脚指都发起抖来。


忽然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原本我以为,产生晕眩的是我自己,等到我再度站稳脚步,闷油瓶已经在我的背后,他跟我的位置调换了一百八十度,我的上半身、还有两只手,都被他压制在我们后方的那块大石头上。

一股蠢蠢欲动已经在下半身跳跃很久,我从刚才就感觉到,不管是我还是他;再加上水份的润滑,他顶着我的股间,用手蹻弄一下,很快把自己推了进去——


我发出嘶哑的一声呜咽,双手握成了拳头,虽说潜意识料到这会发生、却又有着某种抗拒。闷油瓶没给我任何抵抗的机会,他紧紧按住我的手,腰部开始剧烈的前后抽dong,我跟他之间立马传出肉帛拍打的声响,撕裂感一路扯开到我的喉咙。

他好霸道,这是当下我唯一的想法。无论是前一次还是这一回,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侵犯我,不带一句解释——在我感觉,与其说那是任性,其实更像一种逃避。


我曾经千百遍假想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甚至连单纯的泄欲,我都考虑进去了。偏偏眼下他对我所作的,很明显不只是这些,他一遍又一遍撞进我体nei的,是一种更加激烈的诉求,我问不出口、也没法反驳,是什么让他无法正面的回答我?他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的嘴巴从刚刚打开了之后,再也没合上的空档,他勃发的部位不停冲撞着我、逼出我喉头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这样还不够嘛?他似乎没打算就此放过我,我从来也没想到,他对我的欲望,竟然如此之深。
 

“啊…不要…” 我接连喊了他好几次停,认为自己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但我的腰杆,却在这时开始向后使力、回击着他——也许是始自于性格底子的一股好强,既然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宣示对我的占有,我也可以。

受了伤会痛的张起灵、会笑出声音的张起灵,他那副向来冷冰冰的身体,此刻正塞满在我体内膨胀发热,我耳边传来他不曾发出过的轻喘声——光是想象除了我以外的谁可能拥有过这些,那样的嫉妒,就足够将我杀死。这样的张起灵,只能是我的、我吴邪一个人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的手松开,手腕上掐满了红指印,我在获得自由的那瞬间抬起手臂、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往我颈边拉,接着我开始胡乱啃咬起他的脸颊、耳垂、耳背,把所有我想说的话都咬进他身体里。

他也不甘示弱,双臂圈住我的腰,狠狠往他胯下的那股灼热送,他突起的腰骨应该在我臀部上撞出了不少瘀青——我五指叉进他的黑发,把他的头跟我紧密靠在一起,两张脸同时湿淋淋,是汗水还是眼泪给搅得、早已分不清。


趴在坚冷的石块上,承受着脏器持续被贯穿般的疼痛,但真正被火灼烧到快要爆破的,是我的心脏。

如果就这样被他捣坏的话,那也好。

 

天空真的开始下雨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思去躲雨,而且也没必要,有一副温温软软的身体,正覆盖在我背上,为我挡去了大部份的雨滴。

我体内溢满了刚从那副身体里迸射出来的液体,一丝一丝往外流出。属于我的部份,则是在事后解放,有好几滴还溅到我自己的下巴。


他平常就老爱发呆打瞌睡,现在也一样,把我的背肌当作抱枕。我还从来没见他这么累过,虽然我其实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出来…至少,我从没听过他像现在这么喘。


不断从顶上渗下来的雨水,估计有达到降温效果;也或许灭了体内的火,如今你要再问我,刚才在怒什么,让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恼火的理由?

我已经回答不出来,我的脑细胞貌似也跟着精力死绝了,我只知道,我现在一动也不想动。


“起灵。”

“嗯。”

“有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

“嗯。”

“格尔木那栋疗养院前,让我来得及搭上车的人…是你吗?”

迟疑了一下,“对。”

“那,如果当初我决定不跟着来,你怎么办?”

“让你走。” 我就知道。


可我并不想走。

要知道,那枚被我诅咒上不知几百遍的硬币,倘若当时出现的是反面,我还是会把它抛接到正面为止。你看,就连老天爷都让我跟。


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

时间为什么不能就此静止?除了雨水一滴滴打在水面上,像在倒数读秒,削弱着我的意志。我还是自欺欺人的不想移动半分,汗水把我跟他的身体胶着在一起,以往总是我依赖着他的庇佑,如今,他安安静静的靠在我身后,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17

把我从雨雾中叫醒的,是一阵从岩洞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微弱声响。

闷油瓶原本一直趴在我背上,一听见那声响,很快就立起身板——我背后的重量瞬时空了,想挽住都来不及。


我十分不情愿的把头也抬起来,竖耳一听,那声音貌似离我们越来越近,并且交替的叫着我的名字、还有小哥这称谓,脑袋迅速过滤了一下,这不是潘子的声音嘛!

现实立马像潮水一样涌进身体,的确,从我允诺来找闷油瓶、距离现在,应该拖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潘子他们会担心也是正常。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脥下同时被一股力量托住了往上拉——由于刚才的过度激烈,我的双腿还有点发软,手脚也不是很使得上力,在水中站直了身子却还是摇摇晃晃的,闷油瓶让我伏在他肩膀前,调整体内的平衡,一直到好容易站稳为止。

我把脸仰起来跟他对视了好一阵,心里了解,眼下没什么时间举行太过讲究的落幕仪式,潘子的喊声不停从外面来,脚下的路还得赶。


闷油瓶向来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他放掉在我肩上的力道,拧过我的手,循着原路,转身便往外走。

我知道我们很快就要面临一个大难题,那就是:我和闷油瓶此刻都光裸着全身,而那条血迹斑斑、正漂浮在不远水滩里的那条毛巾,肯定也不用指望它了。看样子只好硬着头皮——想也奇怪,照理说我宁可让潘子以为我们人间蒸发,也打死不用这种方法现身,但眼下的我,不知为什么,对这样的状况并不是很在意。


这条水路,早先从外边摸索进来时,感觉很漫长,往回走出去时却异常的快速,也许有一半是因为我不想太快站到外头面对现实,明明路面很平滑,脚指头却有一搭、没一搭,故意去勾沼底的泥沙来绊。

闷油瓶倒是很有耐心,就这么随我走走停停,直到从岩石隙缝间脱出。


潘子这会儿正站在对面的岸边,翻弄被遗留在原地的装备和衣物,一听到水上的动静,随即往我们的方向看——

他的脸一下子拖得比青铜门前那群阴兵还长,看到两个人莫名奇妙的从岩壁里浮出来,本身已经够惊悚了,但是惊吓他主要的原因当然不只这个。


闷油瓶仍然一路拖着我前进,手也没放,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这样走到哪牵到哪、其实挺窝囊的,不过到了这个节骨儿眼上,老子也豁出去了。

潘子的下巴随着我们俩的接近越拉越长,直到我们沿着水面步行上岸,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替闷油瓶挡还是他替我挡——闷油瓶不去看潘子,径自往自己的衣堆走过去,我也走向我的,在潘子接近着火的注视下,默默套穿上衣裤。


闷油瓶没穿回他的上衣,因为它已经破烂不堪了,他裸着上半身,弯下腰,把裹着阿宁的睡袋给扛起来。

我在他身后见了,顺势也提起他的装备袋,潘子却从我手上把背带拿走,往自己肩上甩。


折回营地的路上,我们三个人没说一句话,闷油瓶走在前头,潘子则是紧紧跟在我身边,气焰很是吓人;

我可以感觉到潘子想讲的话都快让他自己膛爆了,十之八九他心里头正盘算,这下子要怎么跟三叔交待。原本我想转移话题,问问他的伤口怎么样了,想一想还是作罢,眼下要想刻意去掩藏、或解释什么,反正无济于事。


见到咱一行人终于出现时,胖子早就等到不耐烦,他骂骂咧咧的从营火前站起来,扯开了嗓门、正准备破口大骂——

但,估计此刻从我们三人周遭散发出的气场,比大陆冷气团还强,胖子原本咧得大大的嘴,到达半路就僵化了,形成一副很蠢的表情。


雨这时已经停了,周遭地面还很潮湿。别看胖子平时粗枝大叶,刚才显然还费上不少功夫顾好那团火。

闷油瓶找了块空地,把阿宁的身体放下来后,轻拍了拍我,我看向他时,他已经开始走向火堆,我也跟了上去,挨到闷油瓶旁边坐下,一言不发。


潘子见状,也就一边屈膝往地上坐、一边挤出几句很勉强的话来打圆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在这种时候把气氛弄僵,对大伙儿都没好处。

胖子虽然还在状况外,却也十分精明地把潘子的段儿接过来,他拿起铺在火堆前的几包压缩饼跟肉干,往我们几个怀里拽。四个人在一股说不出有多诡异的气氛包围下,嚼着口中的干粮、就像在嚼塑料一样。


胖子没看到刚才的情形,自然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我发现他用嘴撕着肉干的同时,视线还不时往闷油瓶这里飘—— 
 
 我循着胖子的聚焦点,往身旁一看,靠,我的西王母娘咧。

闷油瓶那片偏白的脖子跟颈背上,少说有不下十个被我啃出来的瘀血,加上火光的映照,简直无所遁形,要说这是蚊子给咬的鬼也不信。

——估计我的状况也差不了多少,因为胖子审查的目光紧接着就往我这来。只见他五官开始扭动,一张嘴跟金鱼似的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就凭胖子那片损嘴皮子,我还真怕他一失言成千古恨。好在他至少知道怕死两个字怎么写,尽管脸上的横肉千变万化,却也意外的没挤现半个字来。


有胖子跟潘子同时在场的地方,竟然可以那么安静,我他妈今天真开了眼界。一顿称不上是饭的饭,吃到差点没把人噎死。总算是胖子先捱不住了,他把手里的包装袋揉成一团、往边上一扔,表示我们在出发前,最好先睡上一觉。

倒不是胖子犯赖,虽然外头可能有一帮人正焦急寻找我们——正确说来,是寻找阿宁的下落;当然我们也大可打了矿灯就摸黑出去,但是森暗雨林中,到底夜路难行,加上白天被那几只混帐蛇一搅和,我们几个也确实累的够戗。


所以胖子的提议很快就被采纳了。潘子自告奋勇的抢下守夜名额,我心想,要让他忍着不掐死我或者闷油瓶的冲动,暂时离我们俩远一点是最好的方法;胖子也很识相的抱着睡袋,把自己移动到最角落的位置去当壁虎。

这么一来,我都不知道该感谢他们俩、还是该怪他们破坏团队和谐,虽然,换作我是他们,没准也会作出相同的事。


怀抱这些杂念,又尽可能不作多想,我边把黏腻的上衣脱掉、边把下半身钻进睡袋里。

身体躺平,脸本能性往闷油瓶的方向转,一看——闷油瓶正把手肘弯在自己的头下方,脸也望向我这边。


我的目光一旦被他抓住,就闪不掉了,连带着整个人也转向他,和他面对面。

突然间我又忘记刚才在烦些什么有的没有的了。貌似他有一种净空的磁场,我只消靠他近一点,就注意不了半尺以外的琐碎细节。


不过,我发现我也长足了不少,从刚才到现在,和他大眼瞪小眼几分钟该有了,换作其它人,盯着你这么久,想必有什么话要对你说,除了闷油瓶是例外。

终于我忍不住想问,我脸上是不是写着埋明器的地点,怎么有那么好看?闷油瓶却挡在我发话之前,从睡袋里探出手来——


我躺在闷油瓶的右侧,所以他面向着我时,举的是左边的手。他把手指头搁在我前额上,一根一根拨我的头发,这似乎是他沉默的时候,习惯对我作的举动。

这动作却也再次提醒了我,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是没得到妥善的处理。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从我额前传来的细微动作,可以感觉得出来,他的指尖活动并不是那么灵活。


…同时间传过来的,还有另一种不对劲的触感,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向我眼前——果然,他的指腹跟指背上,皱巴巴的皮肉往外翻开了好几层,肯定是之前在沼水里泡太久,又在石块上摩擦所造成的。

想到这,属于我心眼里狭隘的那一块,不由得呐喊着他是活该,毕竟老子受的罪可也不比他少不是?


但我毕竟还是笃信人性本善的,要不怎么会看着他手上的伤,比我自己伤了手还疼?我把他的手握在我掌里,用拇指来回搓了半天,貌似这样作,就能把那些碍眼的口子给搓到平。

过程中,闷油瓶一点也没反对或制止我的意思,让我感到很讶异;心血进而来潮,我摊开他的手掌心,归功于我的磨擦生热,它现在透出正常人该有的温度,我把它贴在我的嘴唇前,结结实实的按了一下。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想这么作。


闷油瓶估计被我这举动给吓到了。虽然这里很暗,我们基本上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我只看得见脚后边荧荧射来的火影,在他眼里投映出两片水光。

他的嘴巴也出现微妙的张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看了忍不住有点想笑,平常都是他让我露出这种表情的啊!


看他微张的嘴唇晶晶亮亮的,我下意识咽了口口水,闷油瓶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的意图,先发制人把我握着他的手,伸上来拢住我的头,往他脸前一带——

我跟他之间的距离立刻化为零,两个人的嘴唇密合含在了一起。

不过也仅止于此,没有舌尖的交缠,只是蜻蜓点水的琢磨了一下,闷油瓶就把手松开,退离我脸前,往后方躺下。


“睡吧。” 他斜曳在睡袋上,脸向着我,说完这两个字,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双眼就闭了起来。

马的又吊我胃口。


是说,刚才他那阵难得一见的局促是咋回事来着?我们都这么野蛮的占有过对方了,莫非现在开始回归到文明的交流,他觉得不太适应?

不知所措的闷油瓶、还有现在睡躺在我眼前的闷油瓶,这两个他,都是我之前不曾见识过的。


我仔细打量他睡觉的样子,心想,虽然睡眠是他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一环,但平常他睡着时不是看着天花板、就是面向墙壁,或者行驶中的火车窗外;

总之,闷油瓶能面对着一个非无机质的有生命体,陷入沉沉的睡眠,我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我还能再多看几次这样的他吗?常常看到吗?

这问句油油然在心里浮现,尽管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加上心情一放松,所有隐藏在身体里的疲劳也跟着释放出来,很快的我也被睡魔袭击,眼皮不受控制的往下掉,脑海里,还是不时描绘那张触手可及的睡脸。


那副宁静的画面,就跟一尊脆弱的琉璃一样,啪的一声,打碎了。 
 
 18

我从睡袋里猛地翻坐起来。


周遭还是一片漆黑,正前方的营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睡得昏昏悠悠的我,一瞬间还有点时空错乱,花了约莫数十秒,才逐渐归纳回当前的处境;

对,这里是青海,不是我那位在杭州的二等民宅,我也不躺在我那张双人弹簧床上,而是一片硬梆梆的岩石地表,周围是沼泽,外面是深不见底的热带林。


我往地势较高的边上看,那里有潘子的身影靠着他的装备袋,据守在入口处;从我另一个方向,则传来胖子如雷贯耳的鼾声。

再转回头,发现睡在我左侧边的闷油瓶,依然面朝向我、双眼紧阖,和入睡前一样动也没动,看起来似乎睡的很沉。


——难道刚才听见奇怪声音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我回想那阵脑门被贯穿的战栗感,虽然综合种种现实因素观来,我产生幻听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但,我还是确定我听到了些什么。


我这人就这坏毛病,神经质一旦被挑起来,想装作若无其事再睡回去决计不可能。我又低头看了看闷油瓶,平时他警觉性敏锐得跟只豹子一样,眼下却一反常态睡的那么入里,想必…是累坏了吧?

所以我并没有叫醒他。我拉开拉链,轻手轻脚从睡袋爬出来,往装备包里翻出一只狼眼手电筒,心说,我这就打起灯在四周巡一圈,应该不会出什么乱才对。


这片要大不大的高湿地,在夜色包围之中,手电筒照过去的每一吋角落看上去都鬼影幢幢——我对黑暗本身还是有点心理障碍的,只好吸足了气,先从近距离的能见处搜察起。

近沼泽处,营火灰烬旁还散落着我们睡前用过的食物袋,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我把灯光一转,往我判别可能是声音来源的方向,亦步亦趋的走过去,心头不住的想,就算真撞见什么妖魔鬼怪,我只需大叫一声,岩壁间的回音效果那么好,另外三人想不被吵醒也难。


当我经过阿宁的睡袋边,我原本只是快步走过去,不忍心再多看一眼,但,走了几步之后,我却又退了回来,定住。

手电筒的光一打在她身上,我立马就倒抽一口凉气——很快了解刚才那阵说不上的微和感是怎么来的。


为了防止尸体腐败,我们原本是把阿宁的睡袋,从脚拉上了头顶,把她的躯体完整包覆住。

但现在,睡袋上的拉链,却不知被谁往下拉开到了阿宁胸前,导致她的上半身整个裸露出来!


我一惊扼一倒退,身体突然撞上了背后某个物体,吓得我差点没从原地跳起来半尺高——

“小三爷,怎么回事??”

转身一瞧,原来是潘子,我心说他娘的你整个吓跑了我祖宗八代!刚才全心全意专注在眼前所见,完全没发现他什么时候也跟上来了。


不过见到是他,我倒也松了口气,胆量跟着壮大几分。我往那睡袋的方向一指,潘子把目光移过去,当下也就明白了我所存疑的事。

银白色的灯光下反射出潘子的脸色,霎时显得十分难看,貌似这画面,让他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兆头。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潘子面色凝重的望向我,这一来,压在我心头的窒闷感更深了,”先去叫醒小哥他们,小三爷,装备最好也一并背上,以防等会儿有个什么情况。”


潘子这一说法,算是拔下手榴弹的保险栓了,我连忙点头,潘子拍了我的肩膀一下,便开步往他自己放装备的方向走,我则是转身奔回刚才睡觉的地方。


三步并成两步来到睡袋前面时,发现,闷油瓶居然还在睡!当然我这么想并不是在责备他,而是,当我看着他背对着外头熟睡的背影,不知咋的让我有种…他睡沉过了头,一股莫名的恐慌。 
 
 我在他身后跪下来,手有点颤抖的去拍他的肩膀 (相信我,我本来几乎想伸过去探他的鼻息了,因为他身上连半点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结果我掌面才接触到他,闷油瓶陡地大幅震动了一下,一转头,眼睛睁得大大看着我。


见他醒来,我一颗吊着的心立马往下放,但很快又被他提起来——闷油瓶先是看了看我空着的睡袋,又回头望我,接着,他猛地坐起身,一手扣住我的臂膀,用力捏了几下,好像是要确定我身上没少掉半块肉什么的。

从他脸上浮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在我的眼里,或许可以解读成为自责。但我宁可是我理解错了,心想我的天,没人说你不能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难道平常照顾着我真带给他那么大的心理负荷?


这事先押到日后再讨论,鉴于眼下的状况紧急,我把阿宁睡袋的事跟他简单说了一下,闷油瓶听完,原本就皱着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他迅速站起身开始着装,属于他平日一贯的凌厉气势,一点一滴很快的凝聚回他身上;他从背袋中搜出两把MK23的手枪,一把插在系有弹匣的皮袋上、一把塞进我手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玩枪了,金属外壳的冰冷一路窜到骨子底,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想我们在这忙活了半天,那死胖子还在边上打呼打得震天响,我直接冲过去捶他的胸,捶到第十下、当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元神归位时他总算是醒了——被人打断了清梦,胖子很是不悦,老大不爽的边伸着懒腰边睁眼时,一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站在他面前,立马傻住;

不过从斗里带出来的历炼很快让他体察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也没太多时间和他说明,只管站在一边、等待他胡乱穿戴好行头,我们俩便从闷油瓶身后跟了上去。


不远处,阿宁的睡袋前,潘子已经背好了装备站在那里。

一见我们到场,潘子很习惯性的往后退开一步,让出位置给闷油瓶;

闷油瓶走近睡袋,只瞄了一眼,他的目光很快就从阿宁身前、移转到睡袋后方,我们三颗头也跟着他的视线被牵拉过去,一看——


原来阿宁躺着的地方,距离约十尺即是低洼沼泽,只见一排湿漉漉的印子,从沼泽面一路延伸到睡袋边,在平滑的岩面上,留下的水渍痕迹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刚刚我和潘子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睡袋本身,进而忽略了这排足迹。

这足印、乍看之下实在判别不出是什么生物留下来的,重点是,有去无回。


“站到我后面,三尺以外,” 闷油瓶背对着我们,一摆手,”等下一有不对,直接往外跑,不要回头!”

我一听他这话脑门就炸了,什么叫往外跑不要回头?!眼下的情势看上去也许不妙,但徒留他一人应付、而我们只顾逃跑,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虽然,我似乎是在场最没资格表示反对的人。


潘子跟胖子就务实许多,他们照着闷油瓶的话作,脚步渐渐后退,但潘子已经端好手里的长枪,我也听见从胖子那传来手枪上膛的声响——

于是我也握起手中的MK23,食指勾进扳机口,虽然,我的手腕忍不住在发抖。


闷油瓶,他在阿宁睡袋前蹲了下来,从外边透进来依稀的黎明晨光,洒落在阿宁脸上,她那张原本看上去很安详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打扰,此刻看上去,竟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怒气;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掐住拉链链头,往下方迅速一拉——


眼前的景像一暴露在空气中,闷油瓶立马站起了身,也往后倒退了二三步;我们三个人站得比较远,一时间看不出睡袋下发生的事,见周遭似乎尚没有出现异样,我便微微凑了上前,站在离闷油瓶一尺不到的后方,试图察看——

不看还好,一看,我立刻就知道是什么让镇静如他也乱了阵脚!阿宁藏在睡袋里的下半身,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啃咬得乱七八糟,连骨头都露了出来,上面黏满血肉,胸腔里的内脏几乎被吃得一乾二净!


 
 我身后马上传来潘子吸进一大口气的声音,这时,垫在阿宁脚下的睡袋,竟然开始微微动了起来,貌似下方正躲着什么东西——闷油瓶右手从腰间抽起枪,左手臂打横,一路后退,示意着我们也跟他往后退。

瞬间,一团深黑色的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嗖地从睡袋底下冲了出来!我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那东西立马在半路刹车,翻过了身子,面朝天躺在岩石地上,貌似极端痛苦的滚动着,它有四只爪子,正往半空胡乱挥动,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地面拍了几下,很快就静止,一动也不动了。

当那生物停止了扭动,我们才看清楚,从它的脑门上有一个小孔正流出血来,而闷油瓶手中的枪管还冒着硝烟,没想到,除了使用古兵器,他的枪法竟然也这么精,重点是刚才那生物的动作实在太快,他却能在这么短的距离间一发命中!


再看回那只生物,见光度不是很好之下,加上它仰面躺着,我没有办法完全辨认出它的种类…看上去有点像鳄鱼,但它的体型又十分小,真要形容,其实更像一只长出四只脚的大蛇!

难道将阿宁的遗体啃蚀怠尽的就是这玩意儿?我一转念,忽然回想起之前在半路上,潘子曾跟我提过的沼泽魔物,当年和他打越战的盟友,就是被这东西侵噬到只剩下一层人皮,也难怪刚才一看见阿宁的异状,潘子整张脸都变了。


本来以为事情这样就完了,但见闷油瓶仍举着枪,伫足在原地,看上去戒备并没有完全解除;

这时从下方的沼泽处,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骚动声,我们所有人全都往同个方向看——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沼面,爬出了一只、两只,接着是越来越多只,长得跟刚才被打死的那只同样的生物,它们的爪子脱出水时、先在地上打滑了几下,但很快的,脖子一转、尾巴一立,一大群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就这么直直朝我们冲过来!


这些死ㄚ的鬼东西,四只短腿在岩石地上竟然跑得跟四轮驱动车一样快猛,咧开的长嘴里露出尖锐的细牙,爪子还不时刮出刺耳的声响——

闷油瓶跟潘子一路护着我们,开始往后疾速奔跑,他们俩面向着那团怪物,一枪解决一只,胖子也边跑边转身,帮忙打下了好几只;只有我,连一枚子弹也没能使上,一来我太久没有用枪,甭说能保持准度,连枪拿不拿得稳都是问题,到时别一只怪物没解决到,反而还伤了自己人。眼下我所能作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有控制住不腿软的死命狂奔,至少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


很快的我们便奔出沼泽地,重新进入到树林,所幸这时天色已经微亮,我们不用腾出手来打灯,也勉强能看得清路——

这一路上闷油瓶跟潘子的弹匣早已换了好几轮,我想都不敢去想,我们仅存的弹药是否够撑得出这片林子?因为有好几只不死心的四脚怪,竟然他妈的还从沼泽区追了出来!


更雪上加霜的是,我们一边往丛林深处跑、一边还有蛇从树干上往下掉,缠得我们几个人一身都是——相较之下,解决那些个四脚怪还容易点,瞄准脑袋瓜开下去就嗝屁了,就算一枪打不死,多补上几发也行。

但这些体型细小的蛇就不同了,子弹打不准、只能用刀,宰它们时还得小心有没有毒液喷出来!所以大部份掉在身上的我们尽可能往地上甩,麻烦的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好几次闷油瓶甩开身上的蛇、就回过头来帮我,他扯下蛇头之后一扭脖把它们转成麻花,毫不手软——潘子的长枪拉了几次空嚓声后,发现子弹也没了,他大骂了一声后把枪往旁扔,改拿起小型手枪;胖子更绝,抓起蛇弯成球状后再用匕首从中间剖出去,也不管那些喷到身上的黏液是不是有毒了,一边宰还一边嚷道:”狗日的这帮子蛇存心拿我们来开辇了!当心吞下胖爷我还会让你们血脂肪飙高,过不去啊!!”

这种时候都还有办法耍嘴皮,我真服了他!!!


顿间,一阵轰轰的声响,从林间深处窒闷的传了出来,身旁的树枝跟树叶都跟着晃动——我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有更多只体型较大的蛇,像绞肉机里挤出的肉条一样,一只又一只的从山缝间里冒出来,而那座山,正是昨天阿宁被蛇王袭击的所在。

这下真的完了。我在心底绝望的想,果然,这座山林就像只发狂的野兽,它不一次解决我们,而是先将我们诱导到一个定点,享受片刻安宁假象,再像猫捉老鼠那样把猎物玩弄到死。触怒神祗的下场,也许不过这样了吧。


认清这一点时,我的心情竟然一转而成意外的平静——目光投向站在我面前的闷油瓶,他左边肩膀上那只麒麟刺青,在我眼里不时若隐若现,只是碍于肩伤,始终无法完整成形;

和我同样望着那座山崖,闷油瓶用力啧的一声,”潘子!!” 他回头大喊。


我一瞥潘子,他像是接收到什么似地咬了下牙、点点头,接着取下背后的背包翻到身前,飞快从里面翻掏出一项物品,抛给闷油瓶。

啪的一声,我顺势看向被闷油瓶接住的东西。

竟然是炸药。 
 
 当下,我立即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会意过来的同时闷油瓶在我胸前用力一推,我往后撞进了潘子身前——

“出了树林之后,往西边走,队伍不会离你们太远,找到他们,阿四会带你们出去。” 他这番话是对着潘子说的,我一时纳闷,阿四指的是谁??

却听见潘子在我身后应了声 ”嗯”,很明显,他对这项指示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娘的这群人到底私下瞒了我多少事!!!


我刚要反驳,潘子的手却锢住了我的双臂,开始将我往后面拖,身旁的胖子也早就没子弹了,立马跟着我们撤退——他们已经放弃攻击了,他们不得不放弃,我知道、我很清楚,但是——


“张起灵!!”

我朝前方大吼,身体不停挣扎,明知道这样会拖累潘子他们的脚步,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张起灵!!!起灵!!!!!”


你不能这样子对我、你不能,你他妈的想都别想!!!


他的背影先是怔了一下,回过头看我,从上方和前头来的袭击并没有停止——他先转回身,拔了匕首撕掉几只卷在手臂上的蛇,然后迅速倒退了几步路,退到我面前——


“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他勾过了我的脖子,贴在我的耳边很轻很轻的说,”就当为了我。”


最后一句话,像一块烫红的铁烙在我胸口上,接着他拉起我一只手,学我那样在我掌心里紧紧吻了一下,然后他折回我的手指,使出极大的力气,把我往后推回给潘子——


我的世界从那一刻开始,彷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不仅是没了声音、所有在眼前进行的一切动作,没有静止,速度却都慢了下来;


有点像在看一出古早年代的默片,幽暗的林间、地面上迟缓移动的蛇群,画面正中央矗立着一个身影,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以他为中心点围绕旋转。


我知道我还在不停吼叫,尽管我听不见自己的嘶吼声,那个身影,好像迎面而来的穷凶恶极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慢慢转身,往我的方向看——


随着我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在他眼睛里有一丝忧伤,那忧伤让我联想起了死在我怀里的阿宁,不同的是,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心,这时他的嘴角,是微笑着的。


我一直喜欢看他的笑脸。


虽然那张笑脸,真正让我看见的次数少得可怜;如今,像是听见了我的埋怨,手中点燃的引信、肩上消失的麒麟,身后混杂着尘嚣和崩毁的背景——


在我的世界,真正变成一片昏黑之前,那张脸,始终直直对着我笑,再也不会消失了。 
 
 19

再次惊醒过来时我人躺在医院。

睁开眼,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内,我盯着苍白色的天花板,身体陡地一震,右手臂上却传来撕裂的刺痛感——低头看,原来上头还插着一只输液用的软管,我刚要坐起身,正前方同时出现两只手、把我按了回去。


脑勺撞上背后不算柔软的枕头,我眼前又发黑了一阵,直到黑雾逐渐散开,两团人影这才在视野里清晰了起来;

潘子正坐在我的右手边,手掌刚从我身前收回去,胖子也坐在我左手边,一边缩回手、一边碎碎念的捧起他放在桌上的那碗方便面。


我半张开嘴,看着他们两人,一时间有上千个问题冲上胸前,却又在喉头刹车,有可能我的语言组织能力还没清醒吧,只好用瞪得大大的眼睛问:我们不是还在雨林里吗?那群追杀我们的蛇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里是医院,我当然看得出来,我没瞎了眼。令我不解的是,无数条晃现的蛇影、弹药烧焦的气味,一直到前一秒钟都还在脑间上演,我们如何能像乾坤大挪移般,一眨眼便安然无恙的坐落在此,而不是阎王殿?

先不管过程如何,见潘子和胖子都好端端的,尤其潘子的肩膀已缠了绷带,手上还吊着三角巾,看样子被蛇咬伤的患部已经处理过了,我应当感到欣慰才对,却只能干瞅着眼,说不出半个慰问的字来。


病房的门这时打开了,我的心口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一看,走进来的不是别人,竟是三叔。

一见三叔进来,潘子立刻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他,三叔拖近了座椅坐到我床前,忙问道:大侄子你觉得怎么样了?我愣愣望着他,舌头比刚才麻痹得还要厉害。


三叔会跟我们出现在同一个所在、同一家医院,本身就是令人咋舌的事;我见他脸颊上贴了几张治疗用的绷带,除了人看上去消瘦了点、疲倦了点,其它倒也没什么大碍。

握着我的手,三叔此刻展现出来的焦虑,显于外而且感受不出一丝造假;我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眼潘子,他向我摇了摇头,表示他什么也没有对三叔说。


再和三叔面对面,他看向我的眼神,透露出一抹少见的沉重感。印象中,上一次见他这副模样,是在吉林的病床前,和我述说二十年qian海底墓发生的事时;

现在三叔的眼底,似乎同样藏着另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我相信,他正思考着该怎么和我讲起,我却一点都不着急,眼下我想知道的、想了解的,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20

所有你想得到想象不到,能够折回塔里木那片雨林的方法,我都尝试过了。


首先,再找三叔或胖子他们合作当然不可能。想那王胖子,利字当头情义押后,却也不至于鬼蒙眼似的,三番两次再拿命来赌;

三叔就更不用说了,鬼沼一行,虽然他始终没有和我交待清楚,属于他个人前往的用意目的,唯一能明显察觉得到的,就是他不愿再让我涉足这件事半步。


这段时间,三叔几乎重演了一个月前我在吉林病房时所作的事:寸步不离的守在我病床前面。

哪怕我除了几道树叶刮的口子、轻蛇咬的印子,其实根本没受什么狗屁大小的伤——迟迟不让我出院,与其说是关怀,说穿了更像是变相的软禁,就算偶尔三叔不得已必须暂时离开,也会叫上潘子来替他的位。


看三叔这副着紧样,要说他毫不知晓某些事的内情,打死我也不会信的。所以,我姑且跟他装傻到底,既不多问他在西王母城的遭遇,对于他避重就轻的套话儿,我也一概敷衍了事。

三叔不在的期间,我打电hua给王盟,让他把我的笔记型计算机从杭州快送到青海来;接着我拉上网络线,开始没日没夜的掉入数据库查询与q q去通联,潘子在一旁见了,没敢多一句阻止,但我明白他内心是难为的。我索性摆出一脸的清淡,和他探听起当时的情况来;


见我并不避讳谈这件事,潘子心一松,话也比较愿意说了:

他表示,当初我们离开那片雨林后,便一路凭着印象、往来时的方向摸索;先是找回了被丢弃在灌木丛下的几袋装备,接着再往西行,就发现好几盏在林叶间穿梭的灯光,正打算往我们早先撤出的方向前进;

潘子和胖子立马追了上去,跟阿宁队伍的人马会合,黑眼镜果然也和他们在一起,潘子便把我们跟队伍走散后遭遇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和他说明。


一听见领头的阿宁遇难,不仅是队上的人,就连眼镜仔都难得严肃的沉思了一会儿——他先是领着队上几个人,前往西王母的遗址察看,发现,原本暴露在地表的一片棱角,如潘子所言,早已被zha 
 
 药威力给毁得七七八八的。

定主卓玛当初留下的线索提示,便指向此地乃是一切入口的起始,如今既然已被破坏,再逗留下去也没有实质的意思;加上蛇洞前一场恶战,耗损掉预期之外的人力、火力,就连食水和医疗用的药材,也所剩无几。


即使再怎么不甘心,眼下也唯有先往来时的路线撤退,回到出发点,找些地方安顿下来,重新整顿装备再出发,才是上上策;

然而,一入驻民间的住宿区,阿宁公司的人便再次和我们拆伙行动,就连医院也不住在同一间,彷佛要彻底和我们这行人,撇清既有的合作关系。


那么,阿四是谁?我不动声色的问潘子,是那一路上墨镜片刻不离身的家伙?

潘子略带愧色的点点头;他表示,其实路途中也只听小哥提起这么一回:

陈皮阿四…也就是那黑眼镜,往前进的路子上,不见得他可以全盘信任,但至少回头的退程,他还不至于要误导我们;毕竟,西王母城里也有他想要找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而他会蜕变成如此年轻的理由又是什么,对此,小哥并没有多作解释,我们自然也无从得之。


那么,我又是为什么对潘子所说的一切,毫无印象可言? 
  
 潘子苦笑了下说,小三爷,你那时急火乘智,拉都拉不住,就连胖子上来帮手也没管用,他只好狠下心,枪托往我后颈子就是一记,这才成功的把我拖出树林。


摸摸脖子后方的瘀疼,在这之后的事,我没问,也没敢再往下问。

我不认为眼下的自己,有本事或者心力、去承担潘子说出的事实;我知道他不会瞒我,所以我不想听。


我开始毫不间断的发送讯息和信件,给珊瑚公司中我所熟识的成员,有电话号码的,我直接打电话,虽然响应我的人没有几个,我继续打;

Q Q上倒是有几个人回讯给我,简略的表示:在那之后,公司的确有再派出另一组人马,前往当初我们止步的地点,试着再往前深入;然而,一来定主卓玛不肯再提供更进一步的讯息,二来,能够解读古文的乌老四,竟在上一趟行动中给大蠎蛇绞死了(这事是和我们分散后才发生的,所以我并不知情)。


简单来说,能够引导团队前进的几条线,到此几乎全断光了;他们也曾试图再联络陈皮阿四,这人却在第一次行动结束后,就此行踪成谜。

为此,打着珊瑚公司的名号,所出动第二批数量可观的人马,几乎可说是徒劳无功,只能再次空手而归。


我试过说服阿宁公司的人,在第二趟行动时带我一起去,虽然我骨子里没有半点信心,能扮演好称职的引路角色——

事实上,存活下来的同伴也很清楚,当初要不是阿宁他们的护航,我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够格渗进这么大规模的组织活动;对此,我颇有自知之明,但,还是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根据第二次搜索行动后传回来的消息,我得知,珊瑚公司事实上的确一无所获;

也许和利益有关的线索,他们不便明确的告诉我,但是,如果寻获到属于同伴的遗体,比方说阿宁,这群人也没有隐瞒我的必要。


倘若有个人,他已经失去了生命,那么他的躯体被找到,便十分容易;相反的,若那人还拥有生命,这世上任何一人要想找寻到他,都不可能。


所以,我便开始了等待,就只是等待,没有上限的等;

我每天怀抱着同样的假设,又在第二天醒来,发现这项假设并不成立时、推翻了再重建一个;就这么一来一往,没有定数的日子,在十指指缝间流逝而去。


信任感,一天比一天少。即使我没有放弃从微薄的管道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从谁口中说出的信息,在我看来,都越来越像是一套精心策划的谎言;

在我害怕的同时,却也渐渐失去对人们的信赖,要我再拿什么相信他们?我连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


当我再回过神时,我的手正重重拍在店里那张香檀木制成的柜台桌上,而站在我眼前的,则是一位刚才讨价还价失败的中年男子。

那人涨得满脸通红、气呼呼拢起手中的古董包巾,从门前离开了。王盟很识趣的将左右两扇店门拉上后,信步移动到我旁边,什么话也没多说,不过就放上一杯冰好的凉茶。


我往那沁凉出水的茶杯看了一眼,再看看王盟,印象中,上一次他问:”老板,您今儿个是怎么回事来着?” …貌似也是个把星期前的事了,或者更久。我记不清楚,也懒得记,只见王盟一脸战战竞竞,站在那儿开口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我喊了声他的名字,王盟抬起头来,看向我的表情,貌似我并非那个向来以和为贵的吴老板,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


叹了口气,我用自身最能挤兑的平静口吻,和王盟说,今天下午他可以早点收工回家,反正店的大门都给他关了,我们也用不着在这儿相看两不厌。

王盟一听这话,活像领了道免死符似的,拎起外套和钱包,一溜烟儿就往大门的方向退去。


当活人的气息都离开这个空间后,此地只余留下古董的陈旧气味,还有我;我睨着眼横视了一圈周围,上等的青瓷、圆润的红玉,在我看上去却是同一个色调:令人生厌的晦暗灰;

甩甩头,我一转身往楼梯的扶手走去,几乎是用跑的上了二楼,砰地关上门。


靠在门板上,我仰起下巴闭上眼,心说吴邪吴邪,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用任何人来提醒,我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一天比一天还要暴躁易怒——有时我大清早醒来,走进盥洗间,拿着漱口杯和牙刷抬起脸,都会被镜子里的我自己给吓一跳。

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我打从心底想啐他一口口水!我用背紧紧压着门,貌似这样就能阻挡从身后追赶上来的怒气,但是没有用,怒意就像啃蚀木头的白蚁,一只只往我脊椎里钻,很快爬满我全身。


我的目光这时投向房间中央那张古董级的书桌,桌面上搁着一个翠玉制的烟灰缸——它的缸面很干净,就和平常一样,不过静静地躺在原处,没招谁惹谁;但,这会儿一看见它,我内心的无名火又升上来了。

几乎是强迫性的动作,我的两只手、开始朝上衣跟裤子的口袋翻掏起烟盒和打火机,没有、没有,这是第几次我又忘了我早就他妈的不带这两样东西在身上!!可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我一跨步冲向桌前,在我的理智来得及阻止我之前,我已经一把抓起那个烟灰缸,往最近的那面墙砸过去——

啪啦一声,质地甚好的翠玉,在坚硬的墙面上摔成四分五裂,造成不小的声响;看着它的碎片一块块散落在地,我暗自庆幸,好在早早把王盟支走了,要不他在楼下,肯定被吓得不轻。


让我戒烟,我戒了。让我活命,我活了。

再来呢?再来还有什么??我知道,一定很多人会想说,看这世上捧着大把钞票、从枪管或是手术刀下换回自己一条小命的人,繁不胜数,怎么就有这么不知好歹的龟孙子,人家免fei让你活,你还活得不痛快,还要天天摆个讨债的脸色去吓唬人,还要在这儿抵毁无辜的古物来泄忿。


都说只有日子过得太爽太闲适的人,才会胡思乱想和没事找碴;

只要让我有一个重心——等待可以是重心,但老子我已经等烦了、等腻了!绝望也可以是重心,但非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想倾注全身的心力往那份上去。


若说等待是桥头,绝望便是尾端,我已经厌倦了只能站在起点枯等,偏偏又不甘这么快走向结束;

于是我像个傻子杵在那桥梁中段,进退皆不是。要问我此刻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那便是,直接从原地消失,干净利落。


消失?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作法。

就这么办。 
  
 心中一有了准头,刚刚还占据我的烦躁瞬间一哄而散,整个人勤奋了起来——我抓了车钥匙冲下楼,开上那台破金杯,先往大街去买了个尺寸中等的行李箱,接着驶回家;

一进门,晚饭也顾不得吃了,只管把眼睛看得到的衣服裤子、日常用品,一股脑儿的全往箱子里塞,直到塞不下为止。


第二天清早,我把古董店的店门和保险柜钥匙,串成一大串,悬在王盟那双还没睡醒的眼前,晃了晃。

他没多久就被吓醒得彻底,脸上的表情,像是宁愿每天见我打破一尊唐代釉彩,也不愿相信,接下来他所听到的话是真的。


我硬是将钥匙塞进他手里,说了,你高兴时来开店,不高兴就锁了大门回家多陪老母亲,就当这家店是自己的;卖出去的古物有赚,算你一份,赔钱,也没你的事儿。

好说歹说,估计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王盟确定了我不是开玩笑或者脑中风,这才面带菜色的把钥匙收进掌心。


我也留了随身联络的手机给他,这组号码是我昨儿个才办的,让王盟尽量别给除他以外的人,这段期间,我不想让任何熟识的人找着。


那…老大,这一趟出去,你还回来吗?
王盟语含忧虑的问。

一定回来。
只是,不确定那是多久以后。 
  
 21

到了机场,我径直走向询查柜台,服务员笑咪咪的站起来,我和她问了离起飞时间最近的、还有空位的班机,飞往哪里是哪里。

一上了飞机,我就着空服员端来的开水,吞了一颗半的助眠药,倒头就睡;一直到降落地面,机长透过广播器,用不太标准的英文念出千遍一律的欢迎稿,我才迷迷糊糊听出目的地名称,至于是哪个国家,那并不重要。


有的人出门旅行,会拿着地图和旅游手册规划上大半个月;有的人背了背包就上路,随波逐流;

这两种大相迥异的人,还是拥有个共同处,那就是,他们会享受这一趟旅程。


我想我两种人都算不上。每当上了飞机,我便吃药睡觉;脚一踏上陌生的土地,我则拿起挂在胸前的数字相机,开始到处拍照;

拍了些什么,我也从没去留意,举了相机按快门只是种本能行为,一种能够不让我闲下来…大脑得以完全放空的行为。


当记忆卡显示空间已满,我也不买新的,直接切换到选单模式,把上一批的照片(也许里头有风景、有小贩、有机场外观、有路人,不清楚,我不曾回头再看过它们) 给全数删除,清空了卡片,上述的举动重新再来。

DELETE键真是项方便功能,人脑里也安上一个该多好。


除了囤积照片再清除照片,还有另一项有助于放空的活动,就是看天空。

不管是,坐在充满盐巴味的海岸旁、陡峭悬崖突出的石块上,这个地点到那个地点,相隔开多少万英哩,在你头顶上那块巨大的氮氧组合物,你知道它都是同一个。


大部份的时候,它心情好,便会赏你一片看上去舒服的天蓝色——只不过有时候变脸比翻书还快,印堂才微微发黑,一道雷可能接着就打你旁边了。

你被它搅得气结,却也不能像对付那个翠玉烟灰缸一样,抓了就砸个稀烂。


久而久之,和它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抓到一个窍门,对抗天空的最好办法,就是放弃对抗;出大太阳时就让它晒,下雨便让雨淋,一旦你全盘接受,绝大多数的时候,它基本上是个尽职的随扈,不啰嗦一句话,走到哪都无声陪伴,你只消抬头,一定看得见它。

我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有人总喜欢望天。 
  
 真要说,旅途中完全没有令我印象深刻的事,说穿了还是有,也就那么一件。

那天,我刚接完王盟的长途电话,这小子平时倒挺能忍,生意场上狗屁倒灶的事也和着血跟牙齿硬吞了;今日会打给我,我几乎能看见来电屏幕上闪烁着 “S.O.S” 三个大字。


不意外,跑得了人跑不了铺子,果真是我那打进店里都被王盟含糊带过、打了个把月手机却转到语音信箱,索性直接杀上店门要人的老妈。

虽说王盟意外有种的没供出我的手机号码,估计日子再拖上几天,他的小命会先交出去…至此,我不得不被迫面对,再怎么不情愿,都必须回家一趟的事实。


久违的躁郁感,在那一晚再度像飓风袭卷住我;当时,我人在离家有半个地球远的墨西哥,光想到订机票、退房、打包行李,等种种繁琐程序,我头就疼。

于是乎我把手机关了,往床上一扔,套了皮鞋,走出旅馆的房间。


夜晚,只要避开几条藏污纳垢的小巷子,墨西哥的街道上,还是十分热闹明亮;

我信步晃进了一间酒吧,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我还刻意避开某些桃色地带,挑上这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吧;没想到,脚才刚踏进店门,充斥在吧里的,竟是另一片我料想不到的光景。


酒吧里清一色几乎全是男人,就连顶着盘子满场跑的侍者也不例外;吧场正中央是座舞池,劣质音响正播放听了就发晕的重金属乐,数十组男人对男人、勾着对方的腰、或脖子,跟随着节拍,作出毫不避讳的亲密动作,有几对甚至大剌刺热情的拥吻。

很好,一见这景象,我心中立马有了几分底,敢情我是闯进了一家GAY吧了。在墨西哥,同性恋的风气要比其它几个欧洲国家来得开放,供应也相对充足。


既来之则安之,我双脚已经站在人家的地盘,也没打算再退出去;便一个径直的钻进人群,往吧台方向走——

途中,好几个原本搂着舞伴的家伙,还故意凑过来,往我的身上磨蹭,我不理会他们,埋着头越走越快,总算挤到了吧台前,拉了张空椅、坐上去,用英文胡乱奌了杯马丁尼。


像我这样的东方面孔,在西方世界里,原本就容易受到比一般人更多的嘱目;我尽可能把注意力只摆在酒杯里那颗橄榄,但,周遭有好几对灼热的视线、就像镁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也很难假装没发现;

几杯纯马丁尼入口后,我的胆量稍微大了起来,便抬起头,回看黏在我四周的几双眼——昏暗灯光下,好几双蓝色、绿色瞳孔跟各式各样的发色,从我不是很清楚的视线里一一晃过去,掠过某一个人影时,我原本目光要飘走,又被拉回来,锁定。


那是一个黑发的小伙子,看上去很年轻,五官轮廓像是东方人。

他跟我之间隔了至少四个座位,但是,跟我身旁好几个人一样,他也正往我的方向看,一见我的眼睛对上他,他很快举起自己的酒杯,朝我比出个敬酒动作。

我先是愣了一下,见他爽快的把原本三分之二的酒一干而尽,我也就照著作了;


把杯子放回桌面时,我已经感到有点晕眩…再看回那年轻人,他正竖着一只手,往门口的方向指。恍惚间,我似乎了解到他的暗示,加上酒精的冲击,我略带摇晃的推开耳边传来的好几句搭讪,一个劲儿走向那人;

刚到达他身边,还没看清楚他的相貌,这年轻人就伸手搂过我的腰,带我往门外走去。


从酒吧回到旅馆的路上,我隐隐约约听见他问我什么,他的英文有一种很奇特的腔调,听得出来不是当地人,也许是亚裔混血什么的…

我只顾着研究路面的柏油、任由他扶着我,而我半个身体挂着他的肩,几乎没一句话能好好回答。怪了…我以为我的酒量并不是这么差。

 

一进了房间门,我脚步都还没站稳、鞋子也没脱,一仰面,面朝上的便栽进了床铺里,而这个看不出力气还不小的年轻人,则俯压在我正上方——
 
 
他靠在我耳边,很清楚的说出一个数字,我凝神一想,很快便会意过来这是他开的价钱,我耸了耸肩,回了句:As you wish,意思是,随你高兴。


我的尾音一落,如同开启了这场交易,我们立即扒开对方的衬衫,还留着裤子,年轻人的嘴巴跟舌头,率先堵了上来,也许他除了职业道德外,还讲究情趣——

对他的吻,我不反抗也不回应,心跳没加速也没停止,只是任他搂着我,我的双手垂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强烈的知觉,就只有口腔里琴酒跟龙舌兰混在一起的苦味。原来,接吻也可以是这么无动于衷的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象过。


面对我的木然,也许年轻人感觉到有点挫折,他拉起我的手,绕过他被发尾覆盖的脖子;

发丝柔软的触感一渗进指头,我全身骤地一抖,手臂往前拉,把他从我嘴唇上用力扯开——


没有开灯的房间中,年轻人近距离望着我,看上去十分错扼。

他的眼睛,在一片薄薄的浏海里眨了好几下,一会儿是朦胧的,一会儿又是明亮的。


怎么、怎么就这么像呢?却也怎么就这么不像!

那双眼…如果是那双眼,它们现在又会怎样看着我?怜悯吗?嘲笑吗?还是指责?


我疯狂挤弄自己的眼皮,想看清楚又不想看清,那双一张眼就能看见的墨色瞳孔,我等了很久,下意识渴望它能像黑洞再把我吸进去——

谁知道几分钟过去,依然毫无动静,我定回了神再一瞧,眼前这双眼,除了茫然之外,什么也没有。


年轻人还处在不解的状态,便被我一把从身前推开,我坐了起来,一只手却被他从后方紧紧拉住;

我感受到他开始急了,英语也变得不太利索,他一边试图说点什么把我留下、一边往后方仰躺,改让我跨骑在他的身上,也顾不了什么前戏营造,他飞快扯下我裤头的拉链、手指接着往里面伸——


“不要!!” 下身勃发的部位一被碰触到,我整个人就爆发了,也忘了他是不是听得懂,中文直接脱口而出—— ”别碰我!!!”

我抓起他的手往一旁甩开,估计甩得很大力,年轻人发出一句在半空拖曳的呻吟,我立马从他身上收回腿,转身、一心就只想下床远远的跑走!


直到坐上了床边,刚才一度抽离的理智涌回脑袋,我起床的动作定了定格,又坐回去,望向他;

年轻人正从床上撑起半副身子看我,在我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中,他看上去都快哭了,刚才,我那番不明究理的剧烈反弹,一定让他感觉很受伤。


这么柔弱的他…我一点都不熟悉,却也很不想看见,因为那像把刀扎进我心窝里;我缓慢的移动回床上,靠近他一点,正想用英文道歉,他却先开口了——

“想不到先生也是南方人?”

他竟丢了句流利的河南腔出来,一时间让我有点傻眼;


绕了半天,这小子根本是枚道地炎黄,听那口音,搞不好跟我还是邻乡。

这下子我更尴尬了,大老远飞过太平洋,在这样的场合、用这种方式结识上祖国的同胞,任谁也没办法感动到热泪盈眶…


我先是搔了搔头发,含糊和他赔了声不是,表示刚才的事,是我自己不好,让他别往心上去;想了又想,人家这样白跑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便从床头柜摸到了钱包,数出刚才答应他的价格,递给他。

年轻人倒也实在,接过了我的钞票,靠在枕头上清点一番,便往旁塞进垂挂在床边的衬衫口袋,再从裤袋里,摸出了一盒戴维杜夫淡烟,抽起一根,伸向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想也没想,摇摇手就表示我不抽烟;

年轻人进而问我介不介意房里有烟味,我表示无妨,反正明天一大早,我也要离开这里;他听完便从盒中叼出一根烟,含在嘴边,熟练的甩开打火机,点火。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其实很优雅,只从嘴里吐出的白雾,也说明年轻人只是尝烟,并未真正将烟毒吸进肺部里。

但是,天知道我忍下多大的冲动,去把他那支烟抢下来、捻熄扔了,在我眼里,这举动这画面,跟面前这人是何等的不相衬。


“我能为你作些什么吗?”

年轻人把烟夹在手上,轻声问我。

我的胸腔立时紧缩了一下。


比起刚才,为了拢络我刻意拉高的声调、为了挽留我而带点哭腔的声音,现在这句话,平静而低沉,貌似才是他真正的嗓音。


这世上拥有类似嗓音的人,多得是,但…


“不用作什么,就坐着,陪我说说话。”

即使再多听一个字也好。 
 
 22

我伸过手,扭开立在床头柜前的抬灯,昏昏晦晦的鹅黄灯光,打在年轻人那副尖细的下巴上。


他边吸吮着手上的烟嘴,边说先生,我遇过一些跟你很像的人。

像我怎样的人?我问。年轻人解释,就是带着满腹心事,把自己丢到不认识的地方,没目地的游荡,差别只差在,有的人承认,有的不承认。


不承认心里有苦的人,外表看上去也许不察觉,可是压在身上的重量却是格外沉甸甸,让人感觉肋骨都快要断上几根;

就算承认了也未必是好事,年轻人又说,通常这样的人,由内到外都充满忿忿不平,便会提出一些特殊或无理的要求,有的,甚至还会动手打人。


他们打你?
我瞠大了眼,不敢相信,看他那貌似营养不良的身板,怎么下得去手!


不知道是不是在西化的环境中生活太久,染上了一种近乎扭曲的超脱观,烟雾弥漫之中,年轻人竟然还笑得出来,表示被打没什么,最糟糕的是有人吃的是霸王餐,先把你折腾个半死,却在事后提了裤子就走,连票子也不留一张;

一旦碰上这样的人,心知肚明你无法反抗他,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所以,付了钱,却还没半点索求,像先生你这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年轻人又说。

我有点苦的笑了下,不知该不该当这是赞美;瞥眼一望,挟在年轻人手上的烟灰烧了半支长了,我的房间里又没有烟灰缸,左右搜寻了一下,我便起身到门口的饮水台,去给他拿了个纸杯,盛了点水。


年轻人接过纸杯,把烟灰掸在里面,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头又是一震。


你的他是个幸运家伙。
年轻人作出结论,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用的是 “He”。

我的笑变得更苦了,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透,年轻人默默坐在床边看着我收拾行李,然后,陪我一起坐电梯,到一楼结清住房费用,再跟在我身后,推开旅馆的大门。

户外还是清清淡淡的靛蓝色,年轻人跟我走不同的方向,他说了再见,背过身,正打算往前走时,我从背后叫了他一声,年轻人转回头——


啪嚓,我用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年轻人愣了一下,一时显得有点难为情,我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他也就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接着他转身,我也拖起我的行李,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招了台车往机场前进。


我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也不需要问。

相机里,只有一张占掉900多KB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映着晨光,笑的有点慌乱和腼腆;明知这样作没有具体意义,结束了数个月的旅行下来,这是我唯一舍不得删掉的记忆。

 

回到杭州,分别有一件在我意料之内、和一件出我意料之外的事儿;

首先,我认命的绕回老家,作好跪在祖坛前三天三夜的心理准备;一进了家门,只见我爹和我娘,正好一个脸上写着怒、另一个写着癫,加总起来,便是强大到足够谋杀一帮子旁人的气场。


见两老怒淘汹涌的模样,倒让我联想起几个月前在店里拍桌子的我,再看一旁颤颤畏畏的家丁们,我又想到王盟;虽然还不至于真叫我罚跪,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是免不了的,再附加两个多小时的饭桌坐刑。

我边听老妈源源不绝的叨念,边盯着那层浮在鸡汤上的油,就跟她让我安定下来、让我去相亲、让我有座根可以落在家里…等等的教条一样,营养过剩,导致我一口也吞不下去。


以关切生意为名,好容易挣脱出来,我驱车来到西冷印社,那间我以为店门口会被贴上封条的,久违的自家铺子;

料想不到的是,店不但没被人抄了或砸了,从外表看上去,它跟我离开前没什么两样,甚至门框还擦亮了点。我脚一跨进门坎,便看到王盟那张堆到笑容都快满出来的脸,正面迎了上来。


一看到是我,王盟笑咧的嘴先是僵掉,再来是傻掉,最后整个人石化掉。我见他这诡异行径,当下知道有鬼,立马机警的往柜台方向一扫——

只见一个妙龄女子,系着一条长长马尾,端正的坐在那儿,眼睛望账本,纤细的手指则忙敲计算器。


好你个王盟,敢情这小子,趁着我不在的期间交了女朋友?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望了我一眼,勾起嘴角笑了下,表示欢迎之意,显然根本不知道这家店的正主是谁。


是说这一笑,整间店的照明瞬间提亮了起来,我也暂不管挺尸在我面前的王盟,背过手四处巡了一圈——印象中,排列在展示柜里的物品,貌似少了几项旧的、却也多了几样新的;我是没一样一样儿细细查核,至少看上去都不像是给人胡蒙瞎倘给塘塞进来的膺货。

我步回王盟身旁,拍拍他的肩让他复活,叫他别愣是像磨石棒杵着,店里来了位新会计,好歹给作老板的介绍一下吧。

 

王盟的女友姓黄名薇,我们喊她小薇,是个好相处的人,而且肯定是头脑比王盟清楚很多的人。

这一趟回来,老妈的威吓只是引子,主要是我也作够了飘无定所的游魂;这世上任一角落,所有的事物都在动,天空的浮云在动,暗巷酒吧里的污浊在动,这间西冷印社的小小古董店也在动,臾臾古物进了门又流出,数字零头在账本上加加减减。


一开始的时候,王盟还是三不五时会拿戒慎的眼神瞅我,貌似颇忧心我的精神状态,是不是还像出门之前那样不安稳;

当他发现我不再一样了,从蒸发到世界各处又再凝聚回一个完整的人。但,无论是当下抽空了思绪、还是如今平复了心神,飘游太空虚,安逸太死寂,不管是哪一项动法,都不能满足现在的我。


于是,我便开始下斗。 
 
 23

在斗内,我具备着什么、缺乏着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严格说起来,以往的几次经验,我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叫倒斗,而是去倒人家的霉。

因此,再度进斗之前,我用回国后所剩无几的积蓄,各自报名了打靶、以及自由搏击课程。


原本玩枪就是大学时的兴趣,虽然业余到不能再业余,但至少上手起来,还是比普通的生手快,就和骑自行车一样,多走个几遍就能记回手感。

比较辛苦的是体能训练,我全身上下的筋肉,经过二十五年混吃等死的成就下来,绷的简直比钢丝还紧——光是为了把各个部位的筋骨拉软拉松,就花了足足一星期的时间。


还记得那段期间,我几乎都是在凄厉哀嚎中躺上床,再从一阵腰酸背痛里醒来;

托这一番严密训练的福,几个月前在旅途中,我多半要靠助眠药才能成功入睡;现在,每天后脑勺还没碰上枕头就开始打呼,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清楚;一夜下来,多半无梦,也许有但也记不得梦了些什么。


打靶室里震耳欲袭的回声,流了满身的汗躺在安全垫上,这样的生活,过程中几乎把我的身心填得满满的,也无暇再去想其它的事;

而我明确地知道,无论累积再多的事前准备,有时还是抵不过斗内的一秒险。所以我也没有太多顾虑,等到体能状况锻炼的差不多了,我便开始留意,有关夹喇嘛的信息。

 

倒斗界很小,人家就算不认得吴邪是个菜鸟,也认得他是吴三省的大侄子;

加上之前经历的几个斗,貌似在各个路子还引发不小的关注;想我曾经在心里,对汪老贼跟三叔所作出的一切殷勤问候,前后加起来足够写成一部书,结果眼下反而要感谢他们。要不是沾着二位狐仙的光环,我入行的步子,恐怕也不会走的比想象中来得顺遂。


第一次行动,我跟的都是生人,除了姓赵的领头,和三叔有点认识——但也顶多是认识,并未深交;

我想赵领班对我的入伙,怕被扯后腿的成份,肯定比担心保不全我要来得更多;因此出发前,我再三保证,这次行动是我个人的行为,跟三叔没关系,生死各自定夺。


猜疑归猜疑,是人都有好奇心。这趟要倒的斗在河北,我们坐的是含有通铺的火车包厢;同队的几个伙伴,果不其然,路途中一个劲儿的凑过来,针对我之前去过的斗,开始问东问西;

我知道这一关是逃不掉的,也早就想好因应之策,那即是:只挑最最表面的问题回答,稍微深入点的、或是触及到某些关键词的,我便低头开始看自己的掌纹,装作不晓得。


几个小伙子年纪比我没大多少,一见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很快的也失去耐性,自成一伙的,回座位玩牌去了;

除了我是半路插队,其它人原本就互相熟络,我也乐得拣这个方便,径自爬上自己的铺子,一路睡到抵达目的地。


赵领班挑上的是清代皇陵斗,但这次的墓主只是嫔妃。他们的计划是,先起个线头儿,看能不能循线钓到更大的鱼,也就是皇帝的墓;

结果,才下了墓道没多久,连墓室的门把都还没摸到,我就深深的体悟到,当初什么都不懂、却硬是要跟上三叔他们进斗的我的行为,有多么的人神共愤。


先是一个姓郑的小伙子,明明见前方有个转角,虚实也不探,径直就往里边钻,好像进自家后阳台似的;结果转角另一边立马有道暗砖翻面,啪啪丢了好几支箭出来——

我先是吼了句当心,然后冲上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而且还要留意不能让他倒在刚才踩中的那块石砖,想来这地面和墙面之间是有连结的,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点尖,最好是挑准了石缝再踩;在墓道里每碰上一个转角处,都要提高双倍警觉,这不是基本该有的常识吗??


总之,详尽的过程我不想细数,简地来说就是大难没有、小难不断,明明连只粽子也没碰上,我却感觉像是游了趟阴曹地府。而且,还是去跟阎罗王抢人的。
 
 
出了斗、重新回到地面,见赵领班抓出几个灰头土脸的伙计,一字排开的痛劈数落,我不禁开始迷惑,这群人…是不是之前从来没开过皇陵级别的墓啊,怎么除了领队算是个老江湖,其它几位都还在实习阶段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跟这群敢死队前后配合了不下十次;一来他们选定的墓都在同一块区域,我也还算对清朝文物感兴趣,二来要再入其它的伙,实在很麻烦。

合作的时间一久,这些人敢问上的话也越来越多,但是得到的答案没有太大不同。我发现除了装睡,还有个更好回避问句的方法,就是听MP3。


MP3真是非常伟大的发明,我只要挂着它,就算不是真的在听音乐,也可以非常名正言顺的装作没听到有人在讲话,又不至于太失礼;

所以,撇开在斗里的时间,举凡任何密闭的交通工具之内,我的MP3几乎片刻不离身;久而久之,这群自讨没趣的家伙,干脆不叫我小吴,改叫我耳机。


我对这绰号没有太大意见,反正大多数他们喊的时候,我也听不见;

我比较有意见的是,开始几次的下斗,赵领班还会轮番推上他的伙计,在前头开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他也吓怕了,渐渐的不叫自己人当前锋,反而叫上我。


本来我对此还有点不快,毕竟,不是多深的交情,想来以后也不会增进;让我在前方倘雷,先不说我的意愿,难道他们就这么放心,就不怕被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算计?

看样子比起猜忌,他们认为保住小命更要紧。对我来说,与其前面的人忙着触动机关而我在后面拆,浪费人力物力,走第一就走第一吧,反正没什么损失。

 

日子久了,找上门来夹喇嘛的人也变得多了,在地面下的活动,几乎比我在地面上的更频繁,因此我经常不待在店里;

经过了几次称得上是家族革命的大争斗,只差父子关系没断绝,老妈对我的管束,也在现实的逼迫下,从一开始的以死相逼,中段的好言相劝,一直到现在不得不地渐渐释出。


王盟和小薇多少知道我私底下进行的事,毕竟每趟出来,虽然不能太招摇,过给店里的货色价值也不至于寒酸,还得维持员工生计不是?

小两口儿倒也争气,偶尔我回店里一趟,看见王盟在前头跟客人讲价讲得舌灿莲花,小薇则在后头轻车熟路的点帐,夫唱妇随,契合得不得了;貌似这两人才是正牌店主,我不过是幕后资助的股东之一。


明着向外,两人算是分担了不少,让我对店务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然而暗地里帮我最多的人,还是潘子。

无论是军火或者人事的过渡上,没有潘子从中牵线,很多时候我仍是孤掌难鸣;虽然不清楚是否三叔有交待,亦或出自他个人的情义相挺,我对潘子的感谢,并非光挂在嘴边就可以说,毕竟…那牵涉到了很多层面。


有时候和我碰面,看我的手或脸上多了绷带或纱布,潘子还是会皱眉头;

虽然大多数的时候他不跟我说教,对于我的行为,没表达认同,在我需要协助时却也没一句推阻。


他唯一尝试过阻止的只有一次。那时,我刚从温州的卧旗山一带回来,那里的墓群是有名的,机关相对也是;

我当时开棺时不够留意,让夹层里溅出的硫酸烧了块皮,那伤是藏在背部,也称不上什么大碍,但,我也知道不能小看潘子的情报网。


潘子让我脱了衬衫,替我检查伤口,并说了:小三爷,见你下这么多趟斗,镇墓的宝贝却都让同行的人顺走,我明白你也不欠这个;

既然这样,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往死里头钻?莫非,有什么特定的墓室或古物,是小三爷想要找的?


我有点哭笑不得,心说,下斗的凶险,潘子你是最知道的,可只要有三叔在的地方,刀山火海你也会跟着闯。

你跟我图的,都不是钱财。我的确有想找的东西,那东西书帛竹简上并未记载,也不存在任何一片金瓦玉砖之下;


我要找的,是一道谜题的底,它被深深藏进一个特定的眼角跟一抹微笑;

我心知肚明它被找到的机率,微乎其微,我只是单纯停不了找寻的动作。 
 
 24

倒斗界不但小,而且消息灵通的形同炙火延烧;


当我的手机上显示一组久违的号码,我按下通话键,就自动把机子拿离耳边十公分远——

果然话机里立马传来超高分贝的开场白,听那人讲话,扩音效果开跟不开都是一样的;我还来不及答话,只感觉他的声音怎么越来越近,而且还有双重回音,伴随啪地一声挂断,在我面前的店门突然敞开。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物永恒不变,那肯定是胖子的体型。

我那原本就不算宽敞的门栏,被他这么一站,就连太阳光都快要照不进来。


胖子一边爆粗连连、一边往店里走,王盟很适趣的溜进去泡茶,小薇则是恰好告假回乡,要不,又多一个让胖子说嘴的对象了;

来者是客,我让出了太妃椅,然后自己拖板凳坐下,问他怎么有空来?胖子大掌一挥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小吴同志,你未免太不够意思,这些日子来自个儿攒了这么多好买卖,却一次都没想过找上胖爷,到底有同胞意识没有?距离上回一起挣财,算一算快三年有了!!


我一听,还真有点傻眼,原来,都已经过了三年了呀。


没有人会在墓室里挂日历,我也没有勤快到学上古人的结草记时。

总之,胖子会来找我,代表他很清楚这段时间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表示这里不方便说话,既然咱…真有他说的那么久没碰面,不带他去吃顿好料,胖子是不会轻易歇气的。


楼外楼的糖醋鱼,向来是胖子的最爱,加上我也很久没去,虽然是个俗套,咱也不介意多落进一回。

跟胖子在一起有个好处,就是即使不应话,他也有能力独撑全场;胖子嗓门依旧大,神清一样气爽,他吹捧着永不会消退的英勇,我低头认真拣盘里的鱼骨头。


菜一道一道上,啤酒也喝了几杯,我暗自在心底估算,差不多是胖子阐明来意的时间点了,一抬起头,这才发现,他正用见了血尸一般的表情,看着我。

我问他怎么了?胖子用手掌托起下巴,眯成一条缝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他说,小吴你变了。


变了,当然变了。我的肌肉变得够硬,手臂线条也比以往结实许多;前阵子趁着休养的空档,我还跑去练西洋剑。

我简单跟胖子一说,他看上去只差没想拿筷子朝我戳过来,不过还是忍了;见他气呼呼的坐在对面剔牙,我心想奇了怪了,难得胖子也有憋屈的时候,他找上我不就为倒斗么?上述这些磨练,照说能提升工作效率,也应该要能提升宝器手到擒来的喜悦才对。


确实,胖子是想找我进一个斗。

那斗位在岭南,是比临近80年代被偶然开采出来的南越王赵眛,还要更加隐密的另一座陵墓,也就是初建南越王朝的赵佗。由于当年赵佗出殡时.据闻还故作玄虚,让人弄不清是从哪个方向的门出的城,也因此下葬地点成谜。目前最为普及的说法,应该是与赵眛墓被开发出来的地点相去不远的:越秀山群冈。


既是西汉时期的陵墓,又是开国的主,那墓的规模和价值可想而知。我自从听了胖子提供的讯息,一直到出发前夕,我都在找跟这个墓室有关的资料;跟胖子接头的人,会直接在岭南等我们,我们一样搭火车。

见我一路上都在埋头看地图,胖子十分罕见的没有犯话痨,囫囵塞了几个面包进胃袋后,便爬到顶上的铺子去睡了。 
 
 到了车站,又转坐小型货车,到了越秀山的山脚处,这趟夹喇嘛的人、和他带来的队伍,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一看胖子带来的是我,显然当初胖子只说了会找个帮手,至于我的背景,对方并不清楚;那个姓方的老头儿,一看找来的是个年轻人,不像站在他身后的,貌似都是跑过战场的虎汉,不由得对胖子冷嘲热讽一番。


依胖子的直肠子哪经得起这种待遇,立马发飙了,冲着老头儿就说:少拿你得了白内障的狗眼瞅人!就你手下那些货,论知识论历练,加起来还比不上人家小吴一根手指!

当时我站在旁边,一听这话,真是哑然失笑,一时挣扎着该不该出口纠正才好;顺着胖子的话头开展下去,很快我就连三头六臂都长出来了。


不过,能被胖子看上的墓,级别确实跟我之前下过的很不相同;我们虽然在临近山背的地方探到个空穴,并掘了下去,但,当我们顺着绳索滑到地面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产生相同的预感:这肯定不会是赵佗正主的墓。

毕竟,当初他能费尽周章掩盖自己下葬的地点,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找到。


脚步越往里走,我心中浮现的想法是:如果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墓室极有可能是属于赵佗的一个近亲、甚至只是一个随从。若是那样,被埋葬在此地的所有人,也许都不是在自愿的情况下死去的。

一想到此,郁结在晦暗墓道里的空气,尝上去怨气更加的浓烈——同行的其它人恐怕也感受到这一点,少数人明显的开始心浮气躁;虽然走道的距离很宽,四周空荡荡的,但光是隐身在黑暗中的想象,就足够把人逼疯掉。


进到外层第一间耳室,发现鳖室曲渠,确实都出自南越之建筑,但堆放在此的只有大量书卷与兵器,考究价值有但变卖价值不高,更加确立了我心中的揣测;

这时,我们忽然听见了从蜿蜒深处传来的一阵怪声,好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曳,一刮一刮的听来很不舒服,紧接着,又来一声声疑似喉咙被烧哑似的呜鸣声。


我转念一想,莫不会是灌了哑药后,硬被活埋在此的家仆?

虽不知是我们无意启动到什么、因而触怒了他们,但眼下研究这个并不现实,若真是一整团粽子大军,如何全身而退才是当前要务!


听那移动的声响很是分散,我们也拆成好几队人马、前往不同的方向,并在心中祷念,但愿此地不要有类似电梯或瞬间转移的墓室装置——

胖子和我很自然的走在了一块儿,对付粽子的经验,我们俩都没少过,所以不似随行的另几个人那么恐慌;


我们一边往声音的反方向走、一边塞了黑驴蹄给他们,并再三强调,对着粽子开枪会有被尸水喷溅的危险,能不用上枪尽量不用。

然而,当危险真的出现时,谁还管得上什么告诫?几只在墓道尾端的粽子,一察觉我们的存在,就像鲨鱼嗅到血一样,脚明明是一跛跛的,朝向我们移动的速度却异常之快——


我耳边立马就响起好几声枪声,这些在战场上打滚的人,面对活人可以很镇静,也都是用枪的能手,但一遭遇上常理之外的邪物,就无计可施了;

所幸实际打中粽子的子弹并不多,我一看就知道,光从这些在地下郁积多年的尸气、所引发出来的腐水,绝对足够把我们在场几人活活吞蚀掉!


像这种时候,即便用刀也不妥当,我一挥手让后方的人别再开枪,跃步冲向前,扭住领头那一只的脖子,手肘一使力,听见喀啦一声,那只粽子便从我身前软棉棉瘫了下去。

我还在确认它倒地后死透了没有,突然听见后方传来胖子一声惊呼——小吴当心!!!


一抬脸,另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粽子,张了口,直直就朝我脖子咬来!


在我眼前,这时晃晃悠悠的出现了一片幻影,那影子只有一模糊轮廓,比我高也比我瘦,它挡在我面前,现消一瞬间…

当我的心神丧失几秒又回来后,幻影早已经不存在,存在的只有,那张面容扭曲的鬼脸,一口白牙阴森森,紧紧贴住我,和我之间不过几公分的距离。
 
 

我连忙往旁一闪,让它扑了个空,它也不那么执着在我,见正前方还有几个大活人,便舞着牙,又朝他们颠颠地扑过去——

我担心那群人再开枪,后果便不堪设想,我左脚一开步,从原地跳起来,用力蹬了下身旁的墙面,在半空中挥出右脚,重重踢在那只粽子的脑袋上!


啪哒一响,粽子的颈椎听上去断了,脸也狠狠往旁撞上了石墙,口中吐出了好几撮绿液,身体歪歪的贴着墙面下滑——这下子,就算它没有死绝,也不再有攻击我们的能力了。

我往前跑,拎起一时被吓傻的胖子、还有其它几个疑似腿都软了的同队,趁着下一批还没追上来时,必得想办法找其它的路。

我知道,这些人一时间失了准,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依靠。

而我…我没有其它的依靠,再也没有人,我能够依赖的,就只剩自己而已。

我唯一剩下的只有我自己。


这条墓道,我们并没有走到底。它比想象中深沉,也比我们所能应付的来得更加险恶;

众人只有在眼见所及的墓室中,装进所有看上去还值点钱的玉具、器鼎,我们甚至遗失了两个伙伴,在各条通道遍寻不着之后,不得不放弃,他们还可能活着的契机。


回程的路上,再度只存下我和胖子两个人,坐在面对对的座椅;我一如往常的挂上MP3,虽然它早就没电了;

我有点累,也有点想睡,低头望了望留在手背上几道长指甲刮出的口子,再把手翻过来,无意识的用拇指搓着掌心…回到家再处理就好,消毒剂已经没了,硬是盖上紫药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身旁的便利袋中有几包口粮跟两盒饮料,我拿了一盒递给胖子,想他这一路上出奇的安静,说不准是口干给戗的,总不可能是粽子给吓的吧。

胖子接过铝箔包的饮料,啪地插上吸管;我低着头假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正前方一直有种无形的压迫,我把脸抬起来,看见的是胖子嘴里含着吸管,眼球却一直摆在我身上,没移开。


比较引起我注意的,是胖子此时的面部表情;要知道在他脸上看到一种情绪,叫正经八百,那可比看见哈雷慧星还难。

我把两只耳朵的耳机都拔了下来,回看他,表示我在听。


胖子状似又经过一番心理对战后,说,小吴啊,你这样让胖爷我想起一个人。

哦。我有些迟缓的应声。谁啊?

小哥。


慢慢我发觉,属于一个人形而外的性格,部份也许来自天生,但绝大多数,依旧取决于后天境遇。

一如你本身爱笑,却在某些经历中丢了笑的方法;又或你生性健谈,直到有些人向你提出的问题,你想不出一个中肯的答案,却又不愿扯谎。当无法应对的问句越沉积越多,到了最后,被当作丧失语言能力也好吧,你都会选择用沉默来代替一切。


所以,面对胖子的话,我没作出一句回答。因为我否认也承认不了。

也许胖子说的对,我是变了。但顶多也只是变得有一点像他,我终究不是他。


就像我不知道装在我MP3里的音乐,有哪一首…会是他喜欢的;就像我听了不好笑的笑话还是会笑,早先在那阴冷潮湿的墓穴中,有两条不该被放弃的生命,我该救,却救不了。

当一个人说了你像极另一个人,那代表什么呢?是那个被仿效的人,得以完全被取代?那人存在在世上的意义,就此不再重要,也不再需要…别开玩笑了。


我绝绝对对不要变成他。永远不要。 
 
 
 转着手中的原子笔,小薇坐在柜台的另一角看向我,说,你又要出远门了?

我握稳了笔尖,开始在清单表上划掉某些项目,并思考着还缺了些什么;格尔木那种地带,御寒跟避暑的物品同时得备上,必须花双倍的心神。


小薇叹了口气,问我最近还有跟蕙联络吗?蕙是之前她介绍给我认识的女孩子,人如其名,姓兰名蕙,兰质蕙心。

所谓的认识,其实也不过就是吃了几顿饭;所谓的联络,是蕙偶尔撞上在我在家的空档,问我下回我出门时,能不能打电hua或者写信给我?想想,没有哪位电信业者,生意范围拓展的如此广阔,也没有哪个邮差,勤快到能把信件送进斗里。


小薇是番美意,兰蕙也确实是好女孩;

有回蕙打来,刚好一位大学时期的朋友在我家;听完我和她对话的内容,在我挂了电hua后,这小子便在一旁乱不正经的瞎凑,说:看人家对你那揪紧的,小吴,就算给不上一辈子,逢场作戏,慰慰人家也好嘛。


我知道这家伙就一张靠不拢的嘴,心底其实没恶意;反而是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某种沉思,逢场作戏?一副斜靠在鹅黄灯光前,瘦巴巴的身影,蓦地从我脑间晃过去——

想起当时那张要哭要哭的脸,我摇摇头,办不到,即使是逢场作戏也办不到。


如果她不介意长时间一个人在家?
如果她辞掉工作,在家陪小孩?
如果她…说了她愿意等你?

随着我的酒窝越陷越深,小薇知道,她该终止这个话题了;如果如果,这么多的如果,未免也太委屈;人生何其苦短,尤其是女孩子,我和小薇说,不要耽误了人家青春。

 

出门前,我又去见了回潘子。

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地,为我准备的,是和当时一模一样的M16bu qiang、MK23短枪;见那弹yao备齐的数量,可以看出他忧心的程度;从知情到现在,潘子持续不死心的想说服我,好歹带上他一块儿去,有个照应,却还是被我拒绝。


我和潘子说,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好好和他道谢;谢谢他,当时救了我。

潘子一时被拔了舌头,用了愣长的片刻语塞,最后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说了:小三爷,你知道小哥那时已经给炸死了,在我们三人的面前,他死了。为了争取我们逃出的时间,扎药是在他的手上引爆的。


我轻声笑了下,回答:我知道。那时我在场,我也看见了。

从他身前飞出的碎肉沫还黏在了我身上。


一直也以为这句话,只要不是从我以外的人口中说出来,我就能一直当它是场幻觉,永远只会在我的恐惧中轮播重演。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终于能说服自己接受,打在我身上的,不只是石块或尘沙。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回去。我告诉潘子。

我必须回去那个地方,那座桥的尽头;尽头之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今天早晨,我又回到了西冷印社的店门口前,王盟和小薇都在;

我租的车已经停在巷口等了,后头堆满了行李装备,王盟这会儿没再问:老大,你这一趟去,还回不回来?十成八九他明白,我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答案。


进了店门右手边,摆放着一尊木雕的四面佛,平日都是王盟在保养,但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看着它;

如今,又多出了另一双手替它补漆上蜡,我想我很放心。


天真,等你回来之后,给孩子取名字。这句话是小薇说的,现在,也只有她还会这么叫我了。

她抓过王盟的手,摸了摸自己隆起半天高的腹部,又说,已经确定是男孩子了,日后他还要认你作干爹。 
 25 – 终章

飞机一抵达格尔木,我进市区,找的不是当地的旅馆,而是租车行。

租车行的店家显得有点讶异,因为我租的是越野车,指定的还是沙漠耐力型的车种;他见我只有一个人,装备却带得很齐全,虽然当时还是正午,算一算从这里进入盆地区,少说也要十来个钟点,到达时都是半夜了,视野肯定不好。


不过见我一脸坚持,店家也没有问太多,他给我安排好车后,还特地提出了两大箱油,放进后车座,并说了,从漠地一往一返,机油是一定要带足的。

我微愣了下,随即谢过店家,他把我没有考虑过的事也顾上了。


原本店家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带路的向导,我表示不用;我想要去的地方,若能找得着,便会找着,要不,即使是定主卓玛级别的引路者,也无门道。

我开着车,直接往第一个目标地的方位去;而我也出乎自己意料的,过了敦煌,上了公路,几乎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在迷路,三三两两歪斜的房舍,就这么出现在我左手边的视野,一如守卫在柴达木入口的门神:兰错小村。


当我到达时已是凌晨,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也不觉特别累;

为了不让引擎声吵醒居民,我把车停在离当初我们驻扎处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背上简单的轻装,下了车,开始用走的。


夜晚,风很大。我逆着风不住往前,默数着踏在每一寸土地的步子,一直来到当时的那块营地,我才站直身体。

视野洒向一大片的空荡荡,这里曾经摆满了睡袋,人群中央围绕着暗红光火。


我走到一个定点,当时,我的睡袋应该是铺在这吧。我往斜前方看,漆黑之中,感觉到有一双脚步,正朝我缓慢接近,一只手轻拍了轻我的肩膀,让我拿上睡袋,跟他走。

我顺着那一团看不见的指引,像是被催眠一样,毫无犹疑的,笔直的朝不远方那一块凸现的岩壁,走过去——


走着走着,当我的视线再度聚焦时,我已经到了,而在我眼前,一团烧成焦黑的灰烬,就静静的躺在我脚边。

它竟然还在这里。


虽然,木柴早已风化得看不出原型,但,它还是在这里;

这些年该刮过多少风下过多少雨,原来,没有人为的力量,不管经过再久再久,属于这里的一切,都不会凭空消失。


我挨着它坐下来,也从装备包里拿出营地用木材;就在灰烬的旁边,我开始堆砌,眼前浮现一堆积得好好的画面,我便仿照它,一层疏,一层密,疏密相间;

就像有一只透明的手牵着我,在最接近核心的微妙处,丢进火柴…啪嚓,火堆很顺利的被点燃。


炊烟娓娓上升到半空中,一阵风吹过来,焰尾轻轻的晃啊晃,我的目光也随着它摇晃,心里想的是…还是太弱了点,如果是他,一定会作的更好。

风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吹,我拉紧了外套,习惯再把自己埋进膝盖里,双手环绕住肩膀,有种被拥抱的错觉;


火光在黑暗中跳动,发出啪啪的声响;风还送来疑似野兽的吼叫声,呢呢喃喃的低语声,属于我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一句…


冷吗?

吴邪,冷吗?


我发现了自己的嘴角在上扬,我把自己圈得更紧,倚向那团火的温度,说,我好冷,你呢? 
 
 一直在下雨,打从我进了雨林之后。

虽说我原本就选定了雨季,想不到老天爷当真配合,殊不知是一种警示,还是对我的欢迎。


车子到此就开不进来,被我扔在了数哩之外;其实,我原本没想过它能撑到这么久,而我也一直抱定着能前进到哪里,是哪里的念头。

尤其在横越柴达木中央那一片漠地时,一路上,我几乎是发了疯似的猛踩油门,在身后追赶着我的并非沙尘暴,而是,而是…


被正午太阳晒到龟裂的地表,风沙不停吹。
用餐的时候,他坐在炉火边上打着盹;

我的轮胎碾压过一块碎石,癫了一下,继续往前狂奔。


连绵干涸的河床边,迟缓行进的车队;
透过车窗能隐约映现出他的侧脸。

引擎狂催的声响,憾动着整座车盖,我抓得紧紧的方向盘,双手在发颤。


他在滚滚沙尘中朝我跪下;
他个住我手臂的力道;
他握在我袖角的血;
他被蛇咬了一口;
他用力抱着我;
他进入我;
他的吻。

他…
他…
他…


我一头栽进由他形成的巨大漩涡,狠狠地被吸入,挣扎,却没打算再往外爬。

溺死在里头不也很好吗?

 


反倒是进了丛林之后的大雨,让我冷静了一点;

比起刚才那股无从反抗的墬落感、凶悍无比的涡流,现在却转化成一丝丝水柱,温柔的包围我;我边走,边享受它们灌进我头顶的冷洌感。


除了晃过的每一道树影看起来都像他,每一片树叶闻起来都有他的气味。

就好像他被切割成细细碎碎的洒落在整座林内,我不管往哪里走,都能被吸取成为他的养份或他的一部份。


我他妈太需要这种感觉了,导致当它被突来的骚动声给破坏时,一种好久没体尝到的恼怒感,就跟铅水一样流啊流流满了我的全身——

我抽起腰间手枪,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砰” 的就是一枪,接着便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带起来四周更多类似的声响。


来吧来吧,燥动像火球在我胸腔里翻滚,打从踏上格尔木那一刻直到现在,我还没阖过眼,但此刻我的神智异常清晰、也异常亢奋;

啪啪啪好几道从近身处窜过,我按着每一声喂上一发子弹,眼神一旦凝结了起来,看猎物就像清水,弹道绝不会偏离。


我还等着更多刺激来挑衅我的神经,偌大的树林却在此时再次安静下来,我扣了扣指间的扳机,子弹也刚好没了。

放下枪,正打算补上新的弹匣时,我偶然抬眼一望,位在正前方大约十尺的距离,有一项微微反光的物体,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眯起眼,其实那道反光非常微弱,在一大片都是绿色的掩盖之中,它能被我看见还真是项奇迹。

我把枪插回皮带,一个径直的朝它走过去——随着距离越拉越近,反光在我眼里扩散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明,一道青雷骤地划过脑间,我对它会是什么东西,貌似有了底。


踢掉纠结在上方的草根,我在反光体之前蹲了下来,伸手拣起它,上方沾满了土屑和泥巴,我用袖口把它们抹掉,看清楚它的原貌。

一个锡制的打火机。


长条状的冰冷,一被握紧在手心里——啪嚓啪嚓,想当初我将它拿在手上,怎么拍打也点不着火的画面,就跟海啸一样,大量大量朝我涌过来。

我猛地抬头往上看,耸立在我面前的,是一棵伸入天顶的大树,这树乍看下跟其它的没什么不同,但,此刻我看见它立马想起了些什么!我把打火机收进口袋,装备扔在了树底,一个脚踏找上一个空隙,蹬着粗大的树干,飞快爬了上去。


过程中我的脑袋里有一卷画片,开始倒带回播——当初我便是顺着现在往上攀的路线,一路翻滚了下来,当时的我已然到达了地面,现在的我,也正好站在那个树洞之前。

从洞内延伸出来的藤蔓,一路纠缠,我顺着它们缠卷的路线望过去,几乎在还没看见之前、就已预见了将会看见什么——


黑金古刀。 
 
 
 我的意识还落在了树洞里那片阴暗,我的双脚,就已经比我来得及会意过来、快上好几步的跳上了那只树根,一根藤蔓在途间绊倒了我,我一个踉跄,额头在树干前重重撞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刀鞘已贴近在我的鼻尖。

顾不得脑子里一阵晕眩,我拔出挂在腰侧的匕首,胡乱把缠在刀上的藤条枝叶给割断,好像我听得见它在嘶喊、好像如果我再慢个几秒,它就会被卷缠到窒息而死。


总算是清空了它的周围,我看着它,笔直的刀背黯淡无光,我把手伸向它,十根手指头都在发着抖——

我还以为我要费很大的劲道才能拔起它,没想到我一握住刀身刀柄,腰杆一挺,它的底端 “锵” 地一声,脱离了树干间隙。


我还以为我不可能拿得住它,但它却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落在我手里。

就这样静静躺在我手里。


尽管刀柄前的虎口在颤抖——

那时他从树洞翻身下来,朝我大喊:把刀丢给我!!我却一个劲儿的手软,提不起刀来,也站不起身来。


刀身跟刀鞘也连带着一并憾动,发出喀喀声响。

他跟着一条大蛇一并摔落地面,肩膀上全是血,锡制的银色打火机,也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他大声吼了句快跑,捂着伤,巨蠎依然在后面追。


如果那时,我有足够力气拔起这把刀,
如果那时,我能把刀丢回他手上,
如果那时,他还能挥舞着刀…

如果如果,我不禁充满讽刺的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这么多的如果,再多的如果,也比不上,一场意外闯进生命里的巧合。

 

确定失去他的第一千又一百三十二天,我放声大哭,第一次。

手里紧紧握住那把黑金古刀,就算它烫得像块烧红的铁,我跪在泥泞地面,硬是把它贴紧在胸前,希望能就此烙印出一条条罪状。


其实我应该高兴才对,想到他,一路上不断的在失去东西,一件比一件珍贵,到最后,却还是守住了一样。

眼泪一滴滴掉在刀面上,我知道,我只是太过想他——虽然我根本不需要想他。那么多个日子以来,原来我一直能走的平平淡淡,是因为我把吴邪切成了一半,会呼吸会走路那一半,放进了斗里,会笑会哭那一半,留在这里,和他一起,从来就不曾离开。


他,还没有跟我说再见。
虽然他曾经说了再见之后我们又再见面。我以为…


我知道,他不喜欢说假话,宁愿不说话,也不愿拿话骗我。

所以,当他说,冷吗?他便紧紧抱着我,让我不再冷;
所以,当他说,疼吗?他只顾看我疼不疼,还装自己不疼;

当他说了,留意虫子;他便流了好多血,驱赶掉更多虫子;
当他说了,我不会让你死,他就真的站在我面前,替上我;


直到我开始产生怀疑,是他说了一句,睡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好好睡。我再度翻看自己的手掌心,搓着搓着,发红到几乎渗出血来;没有了一只手,替你阖上眼睛,你怎么…睡得安心?


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路走到这里,不确定成真的都是梦,还是梦境已成真实;

就只为了再听你跟我说。


就算我确定了我有听见,却还想听你说出口。

你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


比方说,你会冷;
比方说,你的伤很疼;
比方说,你不想让我走;


还有…
还有…


就因为你没说。

 

吴邪。
从没想过要伤害你,虽然,我还是作了。

吴邪。
让你走是我的自私,不过,我并不后悔。

吴邪。
站在路的尽头,眼中看见的是你,我真的觉得,很幸运。


吴邪,所以,别哭好吗?

 

※※※


我想我和他,都中了一种毒,名叫张起灵。

这份毒,说致命也致命,但在夺走你的命之前,却会让你异常坚定的活着。


他不断的寻找,张起灵是谁;而我只是单纯的想要,找到张起灵而已。


到最后,张起灵消失在吴邪怀里;

而吴邪注定在后半余生,都要拥抱着张起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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